第七章 唐莫扎的“扶正”几乎就是顺理成章的,上上下下没有异议。人们经常在电视 里看到,唐莫扎带着谦和的微笑,出现在大雅之堂或僻陋之处,那真是举止轩昂, 指挥倜傥。青泉村的人更是多了几分自豪感,一有唐莫扎的镜头就说,牛x 吧,青 泉村,县太爷就是从咱门前这条小泥道上走出去的。大家就普遍接受了风水决定论, 想重新在祖坟的风水上打主意。秦三发也是与时俱进,便在大会上匡正说,谁也别 提风水的事,那是封建迷信;只说人杰地灵,那就0 了。这时唐家父母已经搬到了 县城,秦三发不便直接献忠心,就叫人把那幢从草房一步步进化到砖瓦房的“唐莫 扎故居”修缮好了,着人经管着,只等唐莫扎再蹿几步,就对外挂牌,开放参观了。 青泉村也在唐莫扎的情感倾斜下得到了不少好处。比如说民居改造,唐莫扎说, 青泉村历史上犯了破坏生态的错误,很有山体滑坡的可能,必须加大水灾投资,以 防重大自然灾害发生。如此一来,所有的草房靠上边补贴,一次性变成了砖瓦房, 整个村容村貌就焕然一新了。 在副变正的大踏步进程里,唐莫扎变戏法似的拿到了大学本科文凭,还得到了 一个硕士头衔,尽管那所发证的大学大门朝哪面开他都不知道。没有人质疑他学历 的真伪,人们都很服膺,甚至还为他愤愤不平——如果没有成分问题,如果没有那 场“文革”动乱,他肯定能上名牌大学;即便他没正儿八经上过大学,可哪个大学 生能跟他的才智相比呢? 唐莫扎还有一个隐蔽的大举措,那就是把舅丈人一家从蓝河县一锹端了出去。 为了让他们走得体面而稳妥,是他亲自出面,为滕爱诗在碧湖市找了一个肥美的单 位,当然,姜国涛是随从调动,犹如搭售的商品,是没什么价值可以计算的。碧湖 是著名风景区,人们趋之若鹜,多少人想调过去还求之不得呢,可姜国涛没有任何 思想准备,竟有马老恋栈的滋味,又说不出别的,只有叨叨咕咕骂人。滕爱诗很清 楚唐莫扎的意图,就打了一个致谢的电话。 滕爱诗说,外甥姑爷,真得谢谢你。不过,我和你舅丈人不耽误你的进步吧? 唐莫扎言不由衷地说,别这么说。你是个人才,蓝河的水毕竟太浅,都让你吃 委屈了。 滕爱诗说,你这是“清君侧”呢。要不,你干脆动用黑社会,把我们一家,包 括邢美玉都杀了吧,那样就能达到灭口的目的,永远不会威胁到你了。 唐莫扎说,你误会我的好意了。人生苦短。我们分开,离得远一点儿,互相都 有好处。 滕爱诗说,难道你就不再进步了?也好,我打个前站,在碧湖市恭候你了。 没过半月,姜国涛搬家了。送行的人也很多,甚至县府办的人也来了,人们都 知道,这已经不是看姜国涛的面子,而是看他县长舅丈人的身份。由于家无长物, 所有的东西只装了半车厢。汽车开动的刹那里,滕爱诗哭了。她向人们挥着手说, 我的血和水一起流淌,水有多长我的血就有多长。这又像疯话又像诗句,人们目送 着这位秀外慧中的女人渐渐远去,都觉得听不懂了。 澄波和黑子都上了碧湖市的重点中学,住校,只是澄波比黑子高了两个年级。 澄波是凭骄人的成绩考上的,而黑子则是通过关系送进去的。澄波借地利之便常回 家,而黑子经常到舅姥爷家玩,这也是正常不过的。澄波很是怀恋蓝河,几次要跟 黑子回去看看,滕爱诗却不让。澄波觉得妈妈没道理,那天就先斩后奏,到了蓝河 才给家里打电话。滕爱诗再三嘱咐他,别上表姐家,可澄波架不住黑子的拉扯,还 是去了。 这是澄波长大之后,唐莫扎和他的第一次零距离接触。他在欣赏品鉴中惊讶地 发现,澄波的举手投足之间,似乎有他的影子,至于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清。晚 上趁着起夜,他又溜进了黑子的房间,借着月光久久审视澄波,一种莫名的欣喜与 恐惧让他浑身战栗。就屈指算计着时间,怎么算澄波的“早产”都很蹊跷。说来也 巧,家里纱窗严密,很难进来蚊子,而此时就有一只饥饿的蚊子飞进来,落到了澄 波的大腿上。澄波睡得很死,竟是浑然不觉。那只蚊子饕餮地吸着人血,肚子迅速 变大,很快就胀成一颗饱满透明的红色浆果。它似乎被人血弄醉了,口器插在皮肤 里,好半天拔不出来。唐莫扎顿时来了灵感,没用手,而是掏出一块卫生纸,轻轻 抿了一下,蚊子就成了一团血污。他把它装进一只密封的小塑料袋,藏进自己的手 包里。实际上他已经过甚其事,想做这种检验,只要一根头发就行了。 有一天,秦三发喝了酒,给姜国涛打电话说,我也不叫你团长也不叫你主任, 那鸡巴玩意都是虚的。我就叫你姜大哥,这永远都不会变的。大哥你咋不回青泉村? 难道把乡亲们都忘了?姜国涛说,我没忘。自古都是富贵还乡,可我混得这么惨, 实在没脸见乡亲们。秦三发说,大丈夫难免三起三落。得闲的时候,带着滕爱诗和 孩子,回老家看看。姜国涛说,要不你来吧,蹭李富贵的车,到我家认个门。秦三 发说,你最想要家乡的什么,我给你带去。姜国涛想了想说,给我带一桶山泉水吧。 城里的水不是正经味儿,屎尿屁啥都有,喝着跟泔水差不多,听说这菌那菌还超标。 秦三发笑了,说城里和咱这儿都是一个水脉,谁知道淌来淌去,竟是差了这么多。 搬到碧湖市之后,姜国涛的日子愈加难过。他没有任何专长,给滕爱诗的单位 打更,所谓吃阳间饭,干阴间活,两头不见日头,甚至两口子都没能碰面,这个上 班,那个下班,同时都在公交车上,却总是擦肩而过。有时滕爱诗下班早了,正赶 上他在家,就见缝插针,不容分说把妻子放倒在床上,三下五除二就把那种事做了, 然后再湿着裤裆去上班。滕爱诗虽说不胜其烦,却也理解丈夫精神上的苦恼,只好 忍着,由他发泄。 没过多久,一辆簇新的奥迪轿车停到了姜国涛家的楼下,秦三发和李富贵两人 抬着一大塑料桶山泉水来了。为尽地主之谊,姜国涛特意请了假,买了一大堆好吃 的恭候。趁着姜国涛和秦三发出去买辣根——准备蘸从山里带来的木耳,李富贵就 把一张DNA 鉴定书放到了滕爱诗面前,原来他是衔了使命,专门为唐莫扎做亲子鉴 定的。不过鉴定书上清楚地标明,两份血样之间没有血缘关系。滕爱诗起初还糊涂 着,一经李富贵点破,浑身立刻颤抖起来,脸色竟然像瓷器那样坚白。李富贵转身 上了洗手间,她就不管不顾地扑向电话,拨通了唐莫扎的手机。 滕爱诗涕泪交流说,唐莫扎,你欺人太甚了,竟然会有这么恶毒的念头,这么 卑鄙的做法。你人格那么低下,怎么可能生出这么优秀的孩子?你这是对我们全家 的极大侮辱,再有一次,就是姜国涛能饶了你,我儿子也得把你揍扁了。 唐莫扎还没回话,滕爱诗就把电话撂了,然后坐在沙发上,掩面大哭起来。李 富贵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又怕姜国涛突然回来看见,就哄着她说,你可别哭啊,一 露馅,就把我给装进去了。 滕爱诗立刻刹住,可还是抽抽搭搭的。 李富贵说,唐莫扎对不起你,可他差不多能对得起所有的人,这你得承认吧。 滕爱诗说,所以,人是不容易看透的。 李富贵是唯一知情的局外人,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就喟叹说,我也知道你心 里的痛苦,可蓝河水不能倒流,你就宽大为怀吧。 滕爱诗不哭了,反倒笑起来。她说,唐莫扎毕竟是个人才。我恨他,可也在维 护他。我所做的一切,都不是让他放纵,而是让他自我约束,不至于像姜国涛那样, 让乡亲们高兴半截。 李富贵说,你约摸,唐莫扎能干到哪一级? 滕爱诗没做正面回答,只是说,他能干到啥份上我不知道,可我知道,你这辈 子只能做车老板子,而且基本是唐莫扎一个人的。但愿你能像咱老家的泉水那样, 永远保持一个清爽干净。 李富贵沉默良久,才说,谢谢你的提醒。我努力吧。 正所谓隔墙有耳,姜国涛刚迈出门槛,发现鞋带还没系好,不得不蹲下来处理, 让秦三发先走一步,这样一来,屋里的话就听懂七八分了。那一刻他像被突然来袭 的寒流冻僵了,一直在心里骂着狗日的唐莫扎,可脸上还要做出很高兴的表情,这 就很难了。老乡来聚,酒桌上气氛极好,回忆起好多童年往事,全都不胜唏嘘,几 个人不知不觉就喝醉了。三个男人在地板上次列而睡,打着排山倒海的呼噜。半夜 李富贵起来解手,却看见姜国涛站在阳台上,对着澄波所在的学校抽烟,他轻轻喊 他一声,他猛然一回头,已是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