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姜国涛拿着一只纸盒子,又让礼品店的人用花纸彩带捆扎了,就利用一个串班, 回蓝河县探亲了。邢美玉对舅舅的回访表现出了足够的热情,也去张罗酒菜,姜国 涛就把那只精美的纸盒子取出来,放到了桌子上。 姜国涛说,唐莫扎,你是有水平的人。你说说,右派和地主哪个好? 唐莫扎莫名其妙地怔着。 姜国涛说,啥叫右派?就是对社会有独立见解的人。而地主算什么东西?除了 黄世仁就是刘文彩。没想到的是,到了今天,狗日的地主阶级人还在,心不死。一 不留神,无产阶级的一块江山就被黑五类狗崽子篡夺去了。 唐莫扎愈加发蒙,定定地看着他,还以为他犯了魔怔,回到当年的岁月了。 姜国涛说,滕爱诗就是喜儿,我就是大春,而你就是黄世仁。过去的事我都忍 了,可你狗日的还要夺走我的宝贝儿子,那可就别怪我不讲情面了。 唐莫扎还没说话,姜国涛起身就走,怎么都喊不住。唐莫扎狐疑地看着那只纸 盒子,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的东西让他大吃一惊,竟是一枚锈迹斑斑的土手榴弹。 他就明白,验血的事被李富贵捅破,连他也知道了。年深日久,土手榴弹已无爆炸 的可能——引火装置都是用火柴做的,不过这种极端的警示还是让他大冒冷汗。他 是不能报警的,连对外张扬的可能性都没有,就把土手榴弹装在手包里,打电话让 李富贵过来。 唐莫扎心里还不托底,就说,不会是检验部门把血样弄错了吧? 李富贵说,我就在那儿眼不错珠地看着,那还能错? 唐莫扎说,你不该让他们知道。 李富贵说,我的想法正好相反,就是想让他们彻底消除怀疑,省得你背一辈子 黑锅。 唐莫扎无奈地笑了,说富贵呀富贵,你这样的碌碡脑袋,能学会开汽车就是奇 迹了。你咋这么蠢呢?这么一弄,就等于承认我和滕爱诗有那种关系了。 李富贵说,承认不承认,只有咱们几个人心里有数,别人能看出什么来呢?别 人只能听到辘轳把响,却找不到井在哪儿。 唐莫扎就和李富贵携着那颗废弹,开车到蓝河的僻静处,往深汀里直抛下去。 他在河边伫立良久,直到水上的涟漪渐渐散去,才又似遗憾又似解脱地摇着头说, 澄波咋越来越像我呢?这事儿可真是千古谜案了。李富贵说,大概是咱俩当年“踩 生”的结果。据说孩子看见的第一个男人,不但会影响孩子的相貌,也会影响孩子 的性格和智力呢。 唐莫扎在蓝河县干得虎啸生风,政绩赫赫,这也是上上下下广泛认同的。邢美 玉从不干政,何况唐莫扎也从来不给她这种机会。她最大的优势在于她的平民性, 从来不拿官太太架子,见了人随便开一些荤的素的玩笑,还和社区里的老弱妇孺人 等摸扑克打麻将。对于染指唐莫扎的女人则绝不客气,也不管是什么场合,一顿排 炮开过去,无不望风披靡,抱头鼠窜。 这期间,邢美玉的父母和唐莫扎的父母先后故去,地方风俗,红白喜事都是要 随礼的,这么一来,唐家就等于连连中大奖了。唐莫扎起初也不主张收礼,可习俗 是惯性巨大的轮子,只要滚动起来,很难想让它停住。都喝同一条河里的水,入乡 不随俗,就等于拒绝融入,会伤害彼此关系和感情的。这种事也有人往市里反映, 可唐莫扎太红了,何况谁都没法界定哪一笔是贿赂,哪一笔是人情。礼尚往来,别 人有了这种事,邢美玉也照例前往,尽管在额度回报上根本没法对等。市里就把球 踢回蓝河县,让当地查核。后来邢美玉又割了一回阑尾,邢美玉的弟弟妹妹结婚— —有的已经是二婚三婚,家里的积蓄就雪球一般越滚越大了。唐莫扎很忙,对钱这 种俗物无暇顾及,就一概全由内人管理。邢美玉也真是贤内助,从不露富,一毛钱 攥出水,衣着打扮不及普通人,伙食也保持在大葱蘸酱的草根阶层水平,反正唐莫 扎很少在家里吃。这对唐县长的廉政形象大有裨益,使他坐拥百万而啥事都没有。 作为蓝河县的领导,唐莫扎又有了一个大手笔,那就是建一座蓝河大坝,既可 兴办水利,也可用于发电。这真是旷古未有的创意,在政界和学界引发了一场热议。 就在上级举棋不定要批未批之际,滕爱诗以一个当地人的身份,从生态和环保的角 度,写了一封言辞激烈坚决反对的信,而且一式多份,分别寄到市、省有关部门。 她还在《环境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我是一条马哈鱼》,说大马哈鱼遵循遗 传密码和生物指令,从海里回溯到淡水河上游产卵,却被突然横亘在河道上的大坝 拦住,最后导致种群灭绝的悲惨命运。 邢美玉一般是不看报的,那天她买了几条咸鱼,小贩用报纸来包裹,竟被她一 眼看到了。邢美玉对滕爱诗既佩服又警惕,这自不待说;可她似乎事事都站在唐莫 扎的反面,就让她不好受了。她把那张皱巴巴带着鱼腥味的报纸放到丈夫面前说, 看吧,你舅妈变成大马哈鱼了。 唐莫扎一时没弄清指代关系,忙问,谁? 邢美玉说,你舅妈,也就是你的初恋情人滕爱诗。——你就是把全世界的人都 忘了,恐怕也不能把她也忘了吧。 唐莫扎已经看过报纸了,便说,这个滕爱诗,怪不得是流人和右派的后代,真 有遗传基因,净干蚍蜉撼树、螳臂挡车的傻帽事。政治是政治,文学是文学,她跟 着乱搀乎啥?要是照她的意思,建三峡大坝也不应该?如果自然资源一概不能利用, 人类还能生存,社会还能进步么?要不是时代昌明,有一个右派指标,也得分配到 她头上。 邢美玉说,我就不信,你能下得去手。就算她不是你的初恋,总还是你恩师的 女儿,我的亲舅妈吧? 唐莫扎冷酷地说,那要看到没到时候。 邢美玉怪异地看着他说,唐莫扎,你变了。过去说梦话,动不动还诗啊诗啊的, 可现在,你成冷血动物,要朝舅妈下刀子了。 唐莫扎无奈地叹着气说,正因为关系错综复杂,我才没办法。 邢美玉说,咱舅舅舅妈是咋走的?明眼人都知道,那是被你挤对走的,一直窝 着气呢,你又不去看看,再近的亲戚,也得来往,不然就生分了。 唐莫扎沉吟再三,便说,你就代表我,去安抚安抚吧。 邢美玉就作为丈夫的友好特使,带了大批的礼物,坐了别人的汽车——她从来 不坐丈夫的汽车,这也是她粗中有细的聪明之处,来看暌别已久的舅舅舅妈了。实 际上这一切都在滕爱诗的预料之内,她写了一篇关于鱼的文章,正是想钓到一条大 鱼。邢美玉哪能参透她深邃的想法,刚一张嘴,就上钩了。滕爱诗明确地开释,她 的文章不是针对具体人的,而是针对一种现象,况且这种政绩工程唐莫扎不搞,别 人也得搞。邢美玉真一半假一半地笑着,看那滕爱诗,依然如同水中开过的芙蕖, 残留着盈盈的美貌和风韵;而姜国涛就老得不行,头发稀疏,牙齿脱落,腮都塌了。 滕爱诗说,你舅抑郁了,没事的时候总在碧湖边上转悠,还常常站在阳台上发 呆,自杀倾向非常明显。 邢美玉慌了,说舅啊,你可别介,有啥大不了的事,尽管跟我说。 滕爱诗说,他就是心里发堵。你想想看,由一个县领导变成一个更夫,就是再 有胸怀,也受不了。 邢美玉说,人生在世,有如浪里划船,哪能不三起三落。回头我让莫扎给说说, 调一下工作。 姜国涛说,既然你有这份孝心,那我就直说了。我不想调工作,我想借钱,行 吗? 邢美玉说,娘亲舅大。别说是借钱,就是要钱,我也得给。 姜国涛说,可不是小数,得百八十万的。 邢美玉就像坐到了钉子上,腾地跳起来说,干吗要那么多钱?我家里也是靠那 几个死工资,那么多,我抢银行啊! 姜国涛说,我也知道唐莫扎廉洁奉公,你家里没钱。可你帮我借借,总比我方 便吧?无论啥时候,都有个嘴大嘴小。 邢美玉就细问究竟。滕爱诗便把一件思谋已久的大计和盘端了出来——她想在 青泉村建一个山泉水厂,除了商业上的意义,也用以对付日益严重的水污染,确保 人们的饮水健康与安全,正好改变一下姜国涛的境遇。邢美玉喝了几杯果酒,血流 得比平时畅快,一时表现得十分豪迈,就直拍大腿,称赞舅妈高,实在是高,咋就 想到了别人的前面?姜国涛趁热打铁,就用那只残手和外甥女玩起了袖里吞金,捏 了一会儿就笑了,说七十万就七十万吧。都怨他妈的土手榴弹,要不然指头囫囵着, 两只整手一捏咕,那就是一百万了。 尽管有不同声音,可蓝河大坝工程还是获得了通过。经过三年的施工,正式投 入使用。正式剪彩发电那天,蓝河县几乎万人空巷,除了锣鼓鞭炮乐队,还有抛洒 的花瓣,放飞的鸽子和气球。被憋高的水平面蹿跳着拉着彩烟的“水兔子”,还请 来了女子花样游泳队,在碧波绿浪里伸腿拉胯好一顿表演。尽管蓝河县的人大都看 不懂,可都认为她们的肌理细腻,骨肉匀称,妖媚得让人眼馋。 省里来的是一位女首长,亲切而又不失威严地向到场的人群招手致意,也说了 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这类耳熟能详的话。很多人都认出来,她也是当年插队落户 的知青,还和唐莫扎他们一起,在大地里抡过镢头,接受过头包手巾副总理的检阅, 因为根红苗正,第一批就返城了,听说还读了工农兵大学,哪里想到风水流转,竟 然成了人上之人。而主席台上摆放的饮料,就是青泉村生产的天资牌山泉水。 都以为唐莫扎提拔得很快,实际上提拔得很慢,以他的才能和政绩,早该提拔 了,而且应该三步并做两步;可一茬干部里有比他活络的,就偏得了一些雨露阳光, 摇身一变,反倒成他的上司了。唐莫扎很是想不通,就想利用独处的机会和女首长 谈谈。两人一谈,竟是陶然忘机,坐着谈太累,索性就躺下了。邢美玉在家左等右 等也不见丈夫回来,手机也打不通,就找到蓝河宾馆来。却见李富贵蹲踞在石狮子 旁边,仿佛也变成了一尊石狮子。邢美玉就问,你哥呢? 李富贵往楼上指了指。邢美玉看那一面子的窗户都黑了,就疑惑不解地问,谈 话咋还关灯呢? 李富贵说,大概是组织秘密吧。重要的文件,一般也都是传达到县团级。 邢美玉说,一男一女,躲在一间屋子里,还插门关灯,能有什么秘密?肯定没 他妈的好事! 这么说着,邢美玉就打翻了醋罐子,母夜叉一般,非要冲上楼去捉双。李富贵 守点看摊,防范的就是这档子事,赶忙把她扯住,拉到一边,晓之以理说,啥事别 看对不对,得看值不值。无论我哥在哪张床上睡,最后还不得回家么?女首长也是 血肉之躯,为了革命工作长期操劳,老伴瘫痪在床,又是公出在外,伙食那么好, 哪道菜都有滋阴壮阳的功效,动动凡心也是可以理解的。我哥还要往上走,要是她 这道门槛过不去,那就没戏了。你要是嚷起来,断送了我哥的大好前程,那可就是 名副其实的傻×了。邢美玉想想也对,便唏嘘说,唐莫扎也真不容易,每次提拔都 要考察;考察了老大,还要考察老二。女首长都是奶奶辈的,恐怕早就闭经了,他 还得干磨轴。要是嫌跟我太腻味,实在瘾得厉害,还不如去找个小嫩鸡呢!李富贵 沉默良久,才说,遇到这样的上级,我哥也是没办法。都以为我哥有多么光彩,其 实谁也没我清楚。就跟他当年赶大粪车一样,自从他上了女首长这条道,干的都是 埋汰活儿,他就是想干净,也干净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