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青翠蓝碧一带出了拳头产品,那就是天资牌山泉水。此水至清至纯,pH值适宜, 各种微量元素比例也很理想,口感还特好,很快就打开了国内市场,订单雪片一般 飞来,乃至供不应求。特别是澄波以全省文科第一的成绩,考取了北京那所著名的 “一塔湖图”(一塌糊涂)大学之后,推销商便抡圆了忽悠说,一个几百人的小山 村,这么短的时间里竟然出了一个市级(很快就是省级了)领导,一个团级军代表, 一个著名作家,一个全省高考状元,难道仅仅是巧合?不,这都是天资牌山泉水滋 哺的结果啊。由于言之凿凿,人们不得不信,便带着美好的希冀猛喝那水,想把自 己或后代喝成人上人。 虽说姜国涛当着总经理,人们都知道,背后拿总的人实际上还是滕爱诗。青泉 村的人是以投资入股的形式,分享着上苍带给他们的利益,而除了几个技术专业人 员,所有的工人都是本村的村民。山泉水厂成了纳税大户,青泉村也迅速致富,村 里一色儿盖起的是小二楼小三楼,雨后蘑菇一般,唯有唐莫扎的家还作为文物单位 保留着。因为那一塑料桶泉水的事,秦三发被评为招商引资模范,在村里说话就更 有底气了。 明里暗里,唐莫扎没少给山泉水厂支持,这是情理之中的。在就任碧湖市副市 长之前,他回到青泉村视察并扫墓来了。这无疑是一件轰动的事,乡亲们都拖儿带 女,站到外面瞻仰副市长的仪仗——还有一大群记者跟着呢。唐莫扎带着和煦的笑 容,并没有一当官脸就变的骄矜,见了熟人,必定要打招呼,也没向大家招手致意, 说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啦这样定型的检阅式话语,还摸了秦三发小孙子的脑袋,虽 然那脑袋冥顽不灵,这场面还是感人肺腑的。秦三发这人是见不得官的,一见官腿 就发软,低首下心,保持不住绝对身高,就带头热烈鼓掌,还弄出泪眼吧唧的效果 来。 唐莫扎看着很有规模的山泉水厂问,姜总没来? 秦三发说,大概是有事缠身,出不来吧。 唐莫扎说了一句哲人名言,山不到我这边来,我就到山那边去。 就安步当车,来到了山泉水厂。 姜国涛眼看着唐莫扎进屋了,却仍然坚坐没动,很顽固地俯在大班台上,用那 只蟹螯般的残手摁着计算器。墙上挂着的一大排奖状和锦旗,还有一副滕爱诗写的 条幅: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题款上写着:录自杜甫诗《佳人》。那字写得十 分遒劲,竟然跟她前人滕紫晖的题壁诗笔体相仿。 说来也怪,姜国涛自打当上了总经理,底气也跟着提了上来,说话也恢复了昔 日的气派,毕竟是有过历练的人嘛。扫一眼唐莫扎和他带来的半副銮驾,颔之而已, 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声,来啦? 唐莫扎说,忙哪! 姜国涛说,叫舅舅,当了官别六亲不认。 唐莫扎窘住了,只好叫了一声舅舅。 姜国涛说,你不就是副市级嘛。我们这个山泉水厂是企业,企业是没有级别的, 说大就大,说小就小,随风长,我估摸着,咱俩上差下差没差多少,我顶多比你高 半级。 人们听不出这话是认真还是玩笑,都跟着干笑起来。秦三发赶忙打圆场说,这 个老姜,腰包里有了几个小钱,就不知道大小了。在我们这儿建厂,归村级政权领 导,他还能有多大?村是段股级,他也就是班组长水平吧。 直面如此奚落,唐莫扎仍能保持恒定的微笑,用平和的口气问这问那,这就很 不容易了。他站在滕爱诗的书法前面沉吟了一会儿,回头问道,有谁能把这首诗完 整地背下来?周围一大群人,竟然没有一个答话的。沉默了好半天,李富贵才说, 我们村里有两个孩子,他们很小很小的时候就会背了。唐莫扎的眼睛里就有了一层 稀薄的泪光,招呼大家说,咱们走吧。 唐莫扎做了一个完美的三级跳,澄波大学还没毕业,他已经被“扶正”了。澄 波越长越像唐莫扎,这已经不是个别人的发现。唐莫扎进京开会,特地到学校看他, 还没进宿舍,有人就喊,姜澄波,你爸爸来啦!澄波哪里知道这个那个,他一直被 蒙蔽在事情的真相之外,就嘻嘻笑,不无炫耀地对同学说,这是我姐夫,大市长。 我是我姐夫的Fans,从小就钦佩他,甚至都模仿他的举止言谈,大概这样就越长越 像了。 澄波陪着姐夫,看了著名的“一塔湖图”,然后就在附近的小馆里吃饭。两人 相对而坐,因为相貌的相似,就像照镜子,只是一个在看自己的过去,一个在看自 己的将来罢了。澄波一口一个姐夫,把唐莫扎叫得心乱如麻,可又不能让他叫别的, 怎么琢磨,那次验血都暗有玄机,只恐在哪个细微的环节上出了误差。澄波喝了几 口啤酒,一时高兴,就用姐夫的手机,给妈妈打了个电话。 澄波说,我姐夫来看我了。我们一起吃饭呢。 滕爱诗很惊异,便说,儿子,他看你干什么?你小心着点儿,他说不定会给你 下毒! 澄波是听不懂这话的,他还以为妈妈是开玩笑,马上把原话对姐夫说了。唐莫 扎也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流出来了。倏忽之间,他已是半百之人,老之将至,人 伦情感也随之丰富细腻了。还有一条辅助因素,是黑子太不争气,学习平庸不说, 衙内作派还越来越重,花起钱来毫无惜心,隔三差五就把女孩子带到家来,还常换 常新,直弄得大呼小叫,就像开屠宰场似的。唐莫扎埋怨说,黑子随姥家人,邢美 玉则反唇相讥,说我们家的人长得是不咋的,可个个都心灵美,作风也正派,哪像 你,看着人五人六的,实际上蔫臊闷臭,我手上光是直接证据就有一大把。她还替 儿子遮掩说,那不能全怨他,那些女孩也是太贱,争着想当市长的儿媳妇。唐莫扎 一看势头不妙,就花了一皮包币子,把黑子送到新西兰吃洋面包去了,免得留在国 内给他造影响。 这年夏天,青翠蓝碧流域发了大水,蓝河大坝被拦腰冲断,洪水漫漶而下,整 个碧湖市面临极大的威胁。唐莫扎身先士卒,绝对是靠前指挥,干脆就把简易帐篷 支在了大堤上,让湿红的帅旗在险境里猎猎飘扬,表现出了与阵地共存亡的坚强决 心。前后一个多月,通过十多万军民的共同努力,终于把洪水驯服。 唐莫扎成了抗洪的功臣,上上下下呼声很好,大有进而一跃的可能。本来省里 指派滕爱诗写一篇重量级的报告文学,可滕爱诗以亲属关系避嫌相拒绝,这样就换 成别人了。哪知文章发表了没几天,滕爱诗的反面文章也出来了。她一针见血地挑 明,蓝河大坝的溃决,是成灾的根本。而劳民伤财的蓝河大坝到底有多大的价值? 发电量微不足道,还因为北方漫长的结冰期,仅仅只有半年的利用率。大坝的质量 如此低劣,无论如何是交代不了的。——难道一个人把大石头放到铁道上,再奋勇 地搬下来,就成为英雄了? 由于这篇文章文笔犀利,指向明确,唐莫扎看了气急败坏,在屋里来回兜着圈 子,还骂骂咧咧的。李富贵说:要不把那个捣蛋的娘儿们做了?不用别人,我就行。 唐莫扎说,别胡扯,我又不是黑社会,动不动就血腥暴力。我就是搞不懂,滕爱诗 到底想要干什么,非要和我作对。李富贵停了片刻说,既然你们闹僵了,彼此不过 话,那我去跟她唠唠,替你们团了团了,毕竟是亲三分向嘛。 李富贵就跟妻子大娥子,带了几样水果去了。 由于三口人三把饭伙,滕爱诗家里挺冷清。房子是新换的,大而朴素,四壁皆 书,说成是坐拥书城也不为过。唠了几句眼前嗑,李富贵把大娥子支到外面买冰棍, 就跟滕爱诗敞开谈起来。 李富贵说,唐莫扎从一个黑五类狗崽子,干到这步不容易,你干吗非要和他唱 对台戏?你就是不当喜鹊,也犯不上当啄木鸟啊。 滕爱诗说,他可以背叛我,但不可以背叛人民。 李富贵说,他也没背叛人民哪?他是很亲民的,人民也是很欢迎他的。 滕爱诗定定地盯着李富贵看,把他看得直发毛,说你那毛嘟嘟的眼睛,比碧湖 还深呢,我要是掉进去,肯定就没救了。 滕爱诗说,我看,你就是被豢养的一条丧家的老唐家的乏走狗! 李富贵急了,说滕爱诗,你这么说不公道。唐莫扎是我哥,从小吃一个妈的奶, 我能和他分心吗?不过,我也是有良心的,要不然我能把那张DNA 证明给你看? 滕爱诗说,你也是藏半截露半截。我可以肯定,你那张鉴定书不是真的,现在 你得跟我说明真相。 李富贵说,你是不是以为唐莫扎拿别人的血冒充他的血,想摘清他自己?恰恰 相反,他一直爱着你,也特别稀罕澄波。那是我偷着把他的血换成了我的血,直到 现在,这事儿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滕爱诗默默地看着脚尖,什么都没说,突然就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