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入夜,碧虚无云,皓月流彩。温家庭院中,树影斑驳。 从高高的围墙上,飘然落下几条疾劲的蒙面黑影,手举短枪,向正房扑去。透 过虚掩的房门空隙,向里张望。 温家堂屋很大,电灯雪亮,正面墙上挂着死者沈氏的遗像,是个风韵犹存的中 年妇女。画像两旁悬着挽联:宝瑟无声弦柱绝,瑶台有月镜奁空。 八仙桌前,温剑奎与秋岚先喝交杯酒,又喝交口酒。温剑奎乜斜着眼,一把将 秋岚揽入怀中,右手伸进她衣领中摸索。 秋岚佯装恼火地瞪了他一眼,轻轻在他脸上掴了一掌,娇笑道:“嘻嘻嘻,你 这双手给我放老实点,别乱动嘛!你这老馋猫,真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赛 过金钱豹。俺夜夜跟你睡一条炕还不过瘾哪!你说,这回帮你家操办丧事,俺秋岚 出力不小吧,哄得上下欢欢喜喜,整得里外妥妥帖帖,该不该犒赏俺呀?” “唔,干得漂亮,没有洒汤漏水,不比那《红楼梦》里的王熙凤差。老温论功 行赏,明儿到银楼给你打一对大金镯子。” “俺不稀罕!” “那你稀罕个啥?” “为俺赎身,娶俺当太太。” “这个……不好办吧,你是我的侄女,名分攸关,让人笑话呀!” “什么侄女不侄女的!娶俺为妻论起名分来,把俺肚子睡大了就不论名分啦!” “请不要激动嘛,咱们就这样常来常往,不也很好吗?” “好个屁!”秋岚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姓温的,我算看透你了!你巴不得 我终生为娼,供你玩乐。你玷污了我的清白,毁了我的终生,我一辈子记恨你!” 她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簌簌而下,许多痛苦的往事涌上心头。 那是一个雷雨过后的夏夜,皎洁的月色照射在温宅一间小厢房内,秋岚粉嫩的 脸颊上笑涡隐现,只穿着大红短衫,露出一痕雪脯,两条玉臂。 一条黑影轻轻推开房门,走向床头,见到少女迷人的娇躯,猛地扑上去,双手 撕扯她的短衣。秋岚惊醒,就着微弱的月光,惊叫:“姑父,是你?求求你,别这 样!我是你的侄女和未婚儿媳啊!” 温剑奎粗重地喘着气:“不管他!你和我没啥血缘关系。宝贝,我喜欢你,只 要你依了我,要什么我给你什么!” 秋岚尖叫:“不!”双腿拼命蹬踢,渐渐停止了挣扎…… 厨房内,温太太沈氏瞥见怀孕的秋岚扶着墙呕吐,冷哼一声,咬牙切齿地骂道 :“骚货!” 小屋内,沈氏端着一碗汤药对秋岚厉声道:“给我喝下去!” 秋岚不敢不喝,喝下后,疼得她裂肝绞肠,捧着肚子在地上打滚,惨叫:“哎 哟,哎哟……” 大门口,秋岚泪痕满面,抱着沈氏的裤腿苦苦哀求:“姑妈,娘,您老人家开 开恩,千万别卖我到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去,我是您的亲侄女啊!” 沈氏冷酷地一脚将她踢翻:“呸!别跟老娘套近乎,我沈家没你这样的贱货。” 喝令二伪军:“把她拉走!” 两个汉子一人拉一条胳膊,将哭骂着的秋岚拖走了。 在门首悬挂着镂空玻璃油灯的翠香楼妓院大厅,盛妆艳容的秋岚,站在一群庸 脂俗粉中,愈显得娇丽出众。一群嫖客馋涎欲滴地围绕着她转圈子…… 此刻,温剑奎赔笑道:“哎呀!别伤心啦!你看!小嘴撅得能挂油瓶啦!你姑 确实对不起你,可她已去了鬼门关,还气个啥?快唱个小曲给俺听听。” “不唱!” “哟,还在生俺的气啊!得,老温唱个小曲给你解解闷吧。”憋尖了嗓音,怪 声怪气地唱:“……当兵的,有力气,拉俺进了高粱地……” “嘻嘻嘻——”秋岚扑哧一笑。 温剑奎惊喜地:“哎呀,笑了!笑了!” 堂屋外,杨杰、赵普等笑出了声:“嘿嘿嘿。” 温越气得七窍生烟,扯去面纱,一脚踹开门闯了进去,见父亲一手持酒杯坐在 桌前,一手搂着醉眼惺忪、酥胸半露的秋岚,温剑奎连忙推开怀中的女人,站起身 来:“越儿,你回来了!” 秋岚立即调整好情绪,满面春风地说:“哟,是表哥回来了,快请坐!我替你 泡茶去。”扭着大屁股,伸手去拿茶杯。 “用不着,你少来这一套,我嫌你手脏。” 秋岚浑身一颤,手缩了回来,眉竖颊红,两道怨毒的眼光久久瞪视温越。温越 被少妇刀子般的眼神看得心里有点发毛,冲她怒吼一声:“滚!” 秋岚扭身便走。 温越:“等等!” 秋岚回头。 温越:“你我的婚约取消了,从今后男婚女嫁,各不干涉!” 秋岚仰天疯狂大笑:“哈哈哈,婚约!一家子男盗女娼,猪狗不如!老子占了 儿媳的身,老娘卖了儿媳的人,儿子嫌老婆身子肮脏!我这个有着日本皇家血统的 名门闺秀,竟成了人尽可夫的烟花。苍天哪!人性何在?天理何在?”号哭着奔进 厢房,“砰”地关上房门,一头扑倒在床上抽泣。 温越双目喷火,质问父亲:“你果真干了对不起我和她的事?” 温剑奎心虚地避开儿子凌厉得如同刀锋般的眼神,吞吞吐吐地:“唉,只怪爹 一时糊涂,一失足成千古恨哇!” 温越扑通跪地,重重地打了自己两个大耳光,带着哭声号叫:“我温越前世倒 了霉,为什么摊上这不要脸的爹,狠心肠的娘!缺德乱伦,让外人戳脊梁骨骂祖宗 啊!” 温剑奎去拉儿子,被儿子使劲甩开了手,他厚着脸皮说:“人非圣贤,孰能无 过?英雄难过美人关嘛!只怪报纸上常登虚假新闻,说八路军已全军覆没。我和你 娘以为你已经殉国。我一时色迷心窍,就……就……唉,也怪她长得太好看了!” 温越“腾”地站起,怒吼一声:“别说了!你算哪门子‘英雄’?也许你巴望 我早点‘殉国’,就可以心安理得地霸占儿媳啦!” “眃,我哪有那么缺德呀?” “前些日子,杨排长带了我的亲笔信见你,那又如何解释?” “那时已经生米煮成熟饭,后悔也来不及了。对不起,爹向你道歉!”温剑奎 为了掩饰窘态,沏了杯热茶递给儿子,又假惺惺地说,“唉,天有不测风云,人有 旦夕祸福。想不到你妈居然抛下咱爷俩伸腿走了,真让人伤心啊!” 温越没接茶,鄙夷地盯着父亲冷笑道:“我这当独生子的确实伤心死了,但你 老人家未必伤心吧,说不定还高兴哩!我小时候就常听你跟别人说:”中年人有三 大喜事,升官发财死原配‘,今天这喜事轮到你头上了,你可以夜夜搂着美娇娘做 春梦啦!“ 温剑奎被儿子挖苦得无地自容,用力将茶杯往地上“啪”地一摔,色厉内荏地 骂道:“臭小子,当了官回家来做祖宗啦!你再胡说八道,小心老子打得你满地去 找牙。” “哼,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温越毫不示弱,指着供在母亲灵前的香烛 水果糕点怒冲冲地说:“我妈尸骨未寒,你就和你的侄女儿媳打情骂俏吊膀子。你 对得起我们母子俩吗?就不怕遭报应?就不怕我妈的阴魂来活拿你?” “小畜生,你……你竟敢骂起老子来,反了你了!” “哼!你为父不尊,就别怪我不孝!” “兔崽子!不教训教训你,你就皮痒痒!”温剑奎嘴到手到,温越脸上扎扎实 实地挨了两巴掌。 温越气急败坏,掏枪欲射,早被出身行伍、动作敏捷的温剑奎把他的手枪托起, 吼道:“臭小子,找死啊!”子弹打到了天花板上,发出“砰”的一声脆响。 杨杰等举枪冲进堂屋,右手扣住儿子右腕的温剑奎趁机夺下儿子手枪,指着杨 杰厉声喝问:“姓杨的,你又来干什么?” 杨杰忙说:“温团长别误会,我们特意护送温助理回家团聚的!” 温剑奎:“谢谢你们的好意,这个逆子不见也罢。” 温越愤然道:“我什么地方忤逆了?你干的事儿要多绝有多绝,两条腿的人还 不如四条腿的牲口。” 温剑奎:“小畜生,你搞清了没有?鬼子在中国烧杀淫掠,天怒人怨,我替咱 同胞报仇,也要睡睡日本娘儿们。三年前在灵寿陈庄战斗中,八路军一二○师击毙 了第一个侵华日军将领——日本独立混成第八旅团长水源义雄少将,你知道他是秋 岚的什么人?” “不知道!” “是她外祖父!这也是一报还一报!” 温越更是愤怒:“你别强词夺理!前年八路军攻占井陉煤矿时,晋察冀军区聂 荣臻司令员收养了两个日本女孩,后来送交给日军,这才是大善大爱,大仁大义呢!” 温剑奎嘴一撇:“对不起,俺可学不了这些大圣人。”他又扭头对杨杰冷笑道, “姓杨的,你真是光着脚板踩玻璃碴——走险。一次又一次上这儿来,也不怕掉脑 袋吗?” “不怕,因为你温团长是条汉子。” “你他妈的少灌迷魂汤,两个山字搁一块儿——请出。” 温越怒道:“爹!请你对杨排长尊重一点。” “都给我滚!老子不认识你们。” “你甭下逐客令,只要你再拿出二百支步枪,一万发子弹,我们立马走人。” 温剑奎眼睛一瞪:“你别白日做梦!” 温越急道:“你以前不是答应过杨排长吗?怎么又反悔?” 温剑奎冷哼一声:“问你啊!老子现在不想给了。” “嘀嘀——”传来汽车由远而近的轰鸣声,到了大门口戛然而止,随即响起咚 咚的拍门声:“开门!快开门!”又听訇然一声巨响,大门被撞开了。 杨杰一个激灵:“不好,刚才的枪声惊动鬼子巡逻队了。” 温剑奎:“要活命就快滚!”将手枪抛给儿子。 杨杰当机立断:“撤!”又向温剑奎点头,“温团长,后会有期。” 温越:“咱快从暗道口走吧。” 秋岚从侧房出来,担忧地问温剑奎:“刚才那几个人会被抓住吗?” “我怎么知道?”温剑奎没好气地回答。 从后门传来一阵枪响以及脚步声、嘶喊声:“快追!快追!别让八路跑了。” 不一会儿,日本宪兵队长井原少佐手执东洋战刀,带着一群端着枪的宪兵冲进 堂屋,气势汹汹地发问:“八路呢?” 温剑奎连忙站起身迎接:“报告队长阁下,没见到八路。” 井原年约三旬,中等个头,长着白净面皮,疏眉细眼,高高的鼻梁上架着金丝 眼镜,颇有书卷气。他瞪眼训斥温剑奎:“你的,工作的大大不力,放跑了八路。 刚才我带人抓了一个,随我一起回宪兵队审讯的干活!” “哈依!” 秋岚抬起明媚的双眸,出神地打量井原。 井原的眼神在秋岚脸上停留片刻,顿时愣住:“春岚?”指挥刀失手锵然落地, 奔上前双手摇撼着秋岚的香肩,惊叫:“春岚,爱妻!原来你没有死,你怎么也来 到了支那?” 秋岚摇头,也用日语缓缓地说:“你认错人了,我不叫春岚。请问那春岚是日 本什么地方人?” “京都人。京都第一名胜就是岚山。春季樱花如云,秋天红叶满山。因为樱花 是日本的国花,自古便有‘花中樱为王,人中兵为贵’之说,因此日本女子名叫樱 枝、樱叶、樱花、樱子的千千万万。我的岳母也最爱樱花,尤其是岚山的樱花,就 给爱女取了名字叫春岚。春岚为了让我无牵无挂地参加大东亚圣战,在我出征前一 天,割颈自杀了。她的母亲是明治天皇的侄孙女,也一病不起。”说到这里,井原 已是双目噙泪。 “春岚的母亲是不是叫水源纯子?外祖父是水源义雄将军?” “是啊!” 秋岚悲呼:“母亲!姐姐!”晕倒在井原怀里。 井原连声叫唤:“小姐!小姐!你醒醒啊!” 秋岚捧脸悲泣。 井原问:“早就听说春岚有个异父妹妹秋岚到了中国,莫非就是你?” 秋岚使劲点头:“是的,先生。” 井原泣道:“你还叫我什么先生?你应该叫我井原哥哥啊。” “是,井原哥哥。” “秋岚妹妹。” 井原双手一用力,拦腰抱起秋岚向门外走去。 温剑奎和日本宪兵一脸惊异之色,忙跟在井原身后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