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这条徒骇河大闸不知修了多少年了,栓子小的时候就有了。大闸是建在一座大 桥上的,就是所谓的桥闸一体,既可以控制河水,又可以供人车在桥上面行走。桥 闸横跨在宽宽的河床上面,大闸的控制机关在离桥面高十几丈的闸顶上,是十几个 黑乎乎、油腻腻的铁绞盘,每两步一个,只要拧动这些绞盘,就能提起闸门,向下 游放水。从十几岁起,栓子就经常爬到闸的顶部玩耍,为这事儿,屁股不知挨了爹 多少次鞋底子。大闸太高了,高出桥面十几丈,而桥下的河水,离桥还有几十丈深。 大闸上面是一条窄窄的走廊,没有护栏,一个闪失掉下来,无论掉在桥面上,还是 落到河里,都是凶多吉少。但栓子从小就迷上了这个大闸。逢到没事儿时,栓子就 独自一个人爬上去,坐在上面看河、看水,也看脚下的桥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大闸 是东西的跨向,它的北面,是河的下游,是宽宽的一条大河,名叫徒骇河,相传是 当年“大禹治水”时疏通的九条大河之一。水面有百丈宽的样子,水面的两边是杂 草茂密的河滩,有十几丈宽,河滩的两边是二滩,二滩比河滩明显高出了一丈多, 每边也有百丈宽,滩上全种着玉米,从高处看去,像两条碧绿的带子弯弯曲曲地顺 着河水远去,看一眼就觉得心里格外地畅快。二滩之外,就是高高的河堤了,上面 筑了路,路两旁全是一搂多粗的大柳树,此刻,那儿正笼罩在一片稠密的蝉鸣中, 问或也有一两声鸟叫传出来。大闸的南面,是两条大河的交汇之处,正南方的一条 是徒骇河的上游,东南角上斜插过来的一条叫渭河,两条河在此交汇,形成了两条 河宽的一条河面。每年汛期一过,二滩上的玉米全部收完后,河务局便让村里开闸 放水,那时,整个大闸顶上一溜排开十几个汉子,每个汉子拧一个绞盘,随着汉子 们的号子声,厚重的石板闸门缓缓升高,两条河的河水便如万马奔腾般汹涌北下, 全部汇入闸北徒骇河的下游。那时,河面陡然加宽,河水眨眼间便会淹没河滩,涌 上二滩,直蹿到河堤根儿。二滩上的野狗野猫野獾等动物如果跑不及时,便会被疯 狂的河水席卷而下,先是在浪头间时隐时现,后就被冲得无影无踪。 栓子喜欢上闸顶玩耍,开初只是好玩儿。在这大平原上,没有山呀岭的,想找 个高一点儿的地界儿玩耍也真的是不容易。栓子找到了这么个好地方,当然不会轻 易放弃了。栓子的村子叫三里桥,在西河堤的下面,栓子上了闸顶,再爬上那个高 高的圆柱子,便能把半拉村子看个仔细了。时间长了,栓子就看到了一些别人看不 到的事情。比如刘家嫂子乘李家婶子家里没人儿,偷偷地到她家窗台下的鸡窝里掏 鸡蛋;再比如村里的光棍麻老四瞄上了村长家的鸡,经常用一根细线和一根缝衣针 弯成的小钩,钩上钩一个小玉米粒儿就从门口把鸡钓走了。麻老四两手揣在兜里, 极悠闲地走着,想必那线就在兜里揣着,那鸡就中了邪般乖乖地在后面跟着他。不 过,他看到最多的,是村长四牛串门子。村长四牛属于上下一般粗的体型,个头倒 不算太矮,但他是身子长腿短,平时走路两条小短腿前后倒腾得比一般人的节奏快 好多,但因迈的步子小,就走不快。栓子在大闸上居高临下看村长走路,几乎看不 到村长的腿动弹,只看到一个粗壮的身子木偶般在街上移动。村长经常串的门子是 寡妇李秀莲家和瘫子赵家兴家,进去后半天才懒洋洋地出来,他额上的那个大黑痦 子就在日头底下发着乌溜溜的光。村长每到瘫子赵家兴家去,瘫子都自觉地抱了个 小木头杌子,连滚带爬地到门口去把风,有时村长在他家待的时间稍长一些,他便 困得倚在门口打盹,头鸡啄米般向下一点一点的,嘴角还会有一条长长的涎水。村 长出来时,多半还会拍拍他的脑袋,把他弄醒。村子里没有什么景儿时,栓子就往 东面看,大河以东下了河堤就是县城,能清晰地看到城门楼上的膏药旗。天气晴朗 时,栓子有时能看到成队的鬼子兵在城门口以南的打靶场上操练刺刀,那明晃晃的 光亮总让栓子在大热天里打着寒颤。有一次,栓子看到打靶场南边的一排大杨树上 都绑了人,足有二十多个。一排鬼子端着上了刺刀的长枪,笔直地站在被绑的人面 前。栓子正在猜他们要干什么,忽然,鬼子们都同时向前迈进了一步,明晃晃的刺 刀都刺进了被绑在树上的人的胸膛!一股一股的血,像泉水般喷溅了出来,把日头 都染红了。当时,栓子觉得那刺刀也刺进了自个儿的前胸,吓得他闭上了眼睛。那 天晚上,他就听爹说,村里有几个去城里赶集的汉子,被当做八路抓了起来,在打 靶场上给鬼子当了练刺刀的活靶子。 栓子开始打麦子的主意,缘于去年春天的一件事情。那时,金黄色的油菜花开 满了徒骇河两岸。徒骇河的二滩上是不种麦子的,因为每年的春汛时节都要开闸放 水,所以二滩上每年只能种一季庄稼。但村里人不愿让地闲着,就种了大片大片的 油菜。每到春天,油菜花便将整个一条河染成了金黄色。一个刮着热风的中午,栓 子刚爬到大闸顶上,就被一股强烈的油菜花香熏得几乎晕眩。栓子喘息了一会儿, 慢慢地爬到了柱子顶上。柱子很粗,顶上宽得足能使一个人躺下来。栓子盘腿坐在 靠北的柱子边上,看见一只野鸭正从河水里钻出来,像受了什么惊吓,倏忽一下又 钻进水里不见了。栓子就紧盯着水面看了半天,却总不见那只野鸭子出来,就有些 扫兴。他移动目光,眼里变成了大片大片金灿灿的油菜花。栓子就是在这时候看到 姐姐和村长的。栓子先看到了自己的姐姐果子出现在了油菜花丛里,他觉得有些奇 怪,大晌午的,姐姐到油菜地里来干啥?他正想喊他姐姐的时候,村长出现了,村 长是从姐姐的身后出现的,他站在齐腰高的油菜地里,栓子就看不到他的小短腿了, 觉得他和正常人一样了。栓子看见村长从后面一把就抱住了姐姐果子。栓子正想大 声提醒姐姐,但姐姐却一点儿也不反抗,完全是一副自愿的样子,栓子就住了口, 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子事儿。村长抱住姐姐的同时,一个戴黑礼帽的人出现在 了油菜花中。全村只有一个人不分冬夏地戴着一顶旧礼帽,这个人叫卢有财,长得 极瘦,腰一弓就像一只直立起来的大虾。他是本村的女婿,原是个走南闯北的货郎, 娶了本村老刘家的闺女后,又在本村落了户……村里有人在城里看到他和鬼子一起 下馆子喝酒,就有人言传他是日本人的奸细。所以,村里人都不大和他来往。这大 晌午的,他到这里来干吗呢?他家的地也不在这片儿。卢有财离村长和姐姐仅仅两 丈之遥,村长和姐姐却好像没有发现卢有财,村长旁若无人地把姐姐扑倒在了油菜 花中……不久,村里就有了关于村长和姐姐的风言风语,爹拿枣木镰柄将姐姐的屁 股都打肿了,姐姐眼含着泪水,既不承认什么,也不辩解什么。栓子虽然看到过村 长和姐姐在一起,但姐姐不说,栓子也不敢说,栓子隐隐约约地觉得这事儿说不得, 为什么说不得,他却想不明白。十八岁的栓子有很多事都想不明白。后来,姐姐就 嫁到了下游一个叫刘庙的村子,女婿叫刘大伟,那人不爱说话,让人吃不透深浅。 因姐姐的名声不好,隔一段时间就要挨一次打,每次打得都还挺重。姐姐被打伤了 就跑回娘家躲几天。栓子想为姐姐出气,去教训那个刘大伟,可姐姐死活不让。姐 姐每次挨了打,都显得非常平静,既不哭闹也不诉冤,只是安心在家里养伤,养好 伤,不等刘大伟来接,就一个人回去了。逢这时,爹啥都不说,只是蹲在门口,边 吸着旱烟袋,边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气。栓子不能打刘大伟,就恨上了村长,是村长 把他水灵灵的姐姐害成了天天挨打的受气包,要不,凭姐姐的长相,蛮可以在周围 村子里挑拣着找的。他决定瞅机会教训一下狗日的村长。 去年冬天的一个中午,栓子在大闸上看到村长去了寡妇李秀莲的家,就溜下大 闸,跑到李秀莲的大门口等着。那一次他等了很久,等村长喝醉了酒般摇摇晃晃地 从李秀莲屋里出来,栓子便上前把他摁倒在院子里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打完后, 村长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拍打拍打身上的土,笑着对栓子说,栓子,你他妈 的也成了人了,懂事儿了!说完,竟哼着小曲儿,倒腾着两条小短腿,一颠一颠地 走了,后脑勺上还沾着一根脏兮兮的干草,随着村长的脑袋一晃一晃的。刚刚还有 些解气的栓子,这时候就蔫了,他打了村长,可村长一点儿都没生气。他没生气, 栓子就觉得自个儿没能解气——狗日的村长不在乎哩,这个仇就算还没报哩。 栓子决定以牙还牙,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看到麦子之后。那一次,也是个中 午,他在大闸上往村子里观望的时候,猛然就觉得村子里有个什么亮亮地闪了一下。 他擦了擦眼睛,才发现那亮亮的东西在村长家的茅房里。是麦子,她站在矮矮的茅 房门口,裤子都褪到脚脖子那儿了,她还浑然不觉,她正在专注地摆弄着自己的粗 布扎腰带,好像在解着上面的一个死疙瘩扣子。栓子看到的是麦子的正面,由于是 居高临下的角度问题,栓子只看到了两条白得亮眼的大腿,他觉得看得不太仔细, 就把身子一点儿一点儿地往前探、往前探,身子忽地悬了空,他这才觉得大事不好, 手忙脚乱地乱抓一气,总算是抱住了大闸走廊上的一根小石橛子,才没有跌下去摔 成肉泥。劫后余生的栓子忽然大了胆儿,也有了主意,对!把麦子扑倒在什么地方 睡了。至于扑倒在什么地方,栓子没有想好,到时候看吧,也许是在油菜地里,也 许是在玉米地里,也许是在炕上……反正就像村长睡姐姐一样,把麦子睡了,最好 也让人看见,让麦子像姐姐那样坏了名声,也嫁个穷村子里的人,也天天挨打,看 村长这狗日的还能不能笑出来。栓子想到这个主意时觉得自己棒极了。但栓子始终 没能找到机会,麦子平日里从不单独外出,外出时大多是跟着爹娘下地侍弄庄稼, 在家时也常常有她娘陪着,不好瞅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