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栓子跟在麦子后面,钻进了引河岸边的蓖麻棵子里。他们沿着引河岸,悄悄地 向河滩靠近。栓子不明白为什么要从这儿去河滩,总想问,可每次刚一张嘴就被麦 子的手势制止了。麦子不让他出声,只让他在后面跟着。 两人弓着腰,穿行于蓖麻棵子的空隙里,脚下的杂草发出“沙沙”的声音。外 面烈日炎炎,蓖麻棵子里非常闷热,植物的气息无比浓烈,熏得栓子有些头晕脑涨。 蓖麻棵子之外就是二滩,刚刚敞开喇叭口的玉米绿着整个滩涂。再走,就快到河滩 了,就要走出蓖麻林了。透过蓖麻的缝隙,栓子看到村长从二滩的田埂上向这边的 河滩走来,背后跟着一大队身穿黄皮儿、头戴钢盔的鬼子,枪都扛在肩上,钢盔和 刺刀在日头下一亮一亮地闪着白光。麦子停下脚步,轻轻地拽住栓子的胳膊,示意 他不要出声,然后用手指向蓖麻地的前方。 栓子只看到了那顶旧的黑色礼帽,就知道前面蹲在草丛中的人是谁了。在村子 里的大街小巷中,栓子曾无数次地看到这个人弓着虾米腰走来走去,他一般都低着 头,帽檐压得也很低,好像很怕光。这人就是一直有汉奸嫌疑的卢有财。麦子按了 按栓子的肩,两人都蹲了下来。 卢有财前面的草丛中隐隐约约有人说话。 麻老四,待会儿一乱,你负责把村长解救出来。 栓子一惊,这声音太熟悉了,他简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接着听光棍麻老四的声音说,果子,我的水性不太好,怕完不成这个任务,害 了村长的命哩。 另一个女声说,麻老四,你也太没良心了,你说说,你一年吃村长多少只鸡呀? 这是寡妇李秀莲的声音。 麻老四委屈地说,谁叫他老把情报绑在鸡翅膀上的,我不吃了他的鸡,不招人 怀疑吗? 果子,要是你弟弟在就好了,那小子水性好着哩。 这是瘫子赵家兴老婆的声音。 只听果子接着说,栓子水性是好,就是太莽撞了,我的事儿都没敢让他知道。 听到这里,麦子冲栓子挤了挤眼。栓子听姐姐这样说他,有些不服气,正想站 起来和她讲理,他前面的卢有财忽然站了起来,不阴不阳地说,都不许动!把手举 起来! 果子、麻老四、李秀莲、赵家兴家里的,还有一个人,更出乎栓子的意料,竟 是他非常憎恶的姐夫刘大伟。五个人都举着手,慢慢地从草丛中站了起来。五个人 的腰里都别着乌黑的驳壳枪。 栓子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他做梦也想不到,平日里柔顺得像猫一样的姐姐,竟 然还有枪,难道她是人们传说的“八路”? 卢有财双手各持一把短枪,冷冷地道,老子都注意你们好长时间了,现在都给 我乖乖地走到河滩上去,让皇军也看看你们到底有几个脑袋! 果子骂道,狗汉奸!真后悔早没有把你给崩了喂狗! 卢有财恶毒地道,少他妈的废话!待会儿把你衣服剥光了示众! 栓子强忍住怒火,从怀里摸出那把刺刀,悄悄地接近了卢有财。 卢有财自以为胜券在握,洋洋得意地说,你们没有想到吧,在你们的眼皮子底 下,皇军安排老子做了眼线,你们平时的那套把戏,都逃不过老子的眼睛栓子用尽 全身的力气,将刺刀深深地扎进了卢有财的后心。卢有财惨叫了一声,他艰难地转 过身来,两只眼睛瞪得都快要裂开了,眼角竟渗出了细密的血珠子,他就这么瞪着 栓子,身子慢慢地倒了下去。果子和刘大伟在他倒下之前已经迅速地扑了上来,一 左一右,下了卢有财的两只短枪。卢有财倒下后,古怪地笑了,嘴里流出了一汪乌 血,他在闭上眼睛前说了最后一句话,妈的,老子没想到你个小崽子也是八……路 …… 果子用衣袖擦了擦栓子脸上的汗,小声问,你怎么来了? 栓子想起刚才她说的话,没理她。 刘大伟小声说,快隐蔽,鬼子过来了。 众人都伏在草丛中,拔出了短枪。 鬼子在村长的带领下,来到了栓子埋瘦鬼子的地方。鬼子们离栓子他们只有十 几丈远了。 村长指了指那片布满新土痕迹的地方说,太君,那两个皇军就在这里面呢。 闫光明把话翻译给了山本。山本抽出东洋刀横在了村长的脖子上,狂吼道:八 嘎——村长笑了笑说,你吓唬我也没用,这是八路干的,我只是路过这里看到的。 栓子忽然觉得脸上有些发烧,村长能领鬼子披到这里,那村长一定是看到自个 儿和麦子在这里埋鬼子了,那也一定是看到自个儿和麦子干的那事儿了…… 麦子悄悄将一把短枪塞到栓子的手里,她自个儿也握了一把。这是卢有财刚刚 用过的两把枪,机头还都敞开着。 果子悄悄地把栓子手里的枪拿过去,给他做了一遍示范,然后小声问,记住了? 栓子点了点头,栓子觉得打枪简直比种庄稼还容易学。 鬼子给了村长一把铁锨,村长就在河滩上挖了起来。 栓子见村长都快把鬼子的尸体挖出来了,着急地对姐姐说,打吧! 果子沉着地摇了摇头,指着大闸的方向说,还不到火候,你看——栓子往大闸 上一看,隐隐约约见大闸的顶部站了一排人,隔两步一个,看他们的动作,正在用 力地绞动转盘。栓子心里一阵亮堂:原来是要用水淹死鬼子。鬼子们人多,武器又 好,硬拼肯定拼不过他们,用水淹真是个好办法。栓子甚至可以断定,这个主意一 定是姐姐出的。 鬼子的尸体被挖出来了,是两具,一胖一瘦,胖鬼子的后背上插着一把镰刀, 那铁管制作的镰柄在日头下反射着耀目的光芒。 栓子恍然大悟,怪不得胖鬼子也没能活着回去,原来是村长用镰刀把他给解决 了。村长大概是怕瘦鬼子一个人寂寞,就把他们两个埋在了一起,也有个伴儿。 闫光明看了看那把镰刀,又看了看村长,再看了看那把镰刀,嘴动了动,终于 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山本狂吼了一连串“叽里呱啦”的鸟语,几个鬼子把村长用绳子绑了起来,然 后推推搡搡地将他赶到了埋鬼子的土坑里。 村长大喊道,太君,我冤枉呀!我只是看到八路把两个皇军埋在这里的?不关 我的事呀…… 山本生硬地一挥手,说了一句不太地道的中国话,死啦死啦的! 两个鬼子拿起铁锨,开始往坑内填土。 姐姐小声对栓子说,待会儿大水下来了,你要先把村长从坑里救出来,给他解 开绳子。 栓子点了点头。一只米羊爬到了他的脖子上,很痒,他忍着没动,那小虫儿竞 不知好歹,爬到了他的嘴里,他轻轻一咬,就把它咬成了两半,一股又咸又酸的味 儿溢满了口腔。 很快,土埋到了村长的脖子根儿,只剩一颗脑袋孤零零地露在了河滩上。两个 鬼子放下铁锨,在村长的脑袋周围转着圈儿地踩,把土踩得平平的、实实的。村长 的脑袋一动不动,像很久以前就长在河滩上的怪物。 山本喊了声什么,两个鬼子就让到了一旁。山本双手握紧了东洋刀,先在村长 的脖子处放了放,然后扬了起来…… “砰砰砰”!枪响了,五六个鬼子倒了下去,其余的鬼子立即乱了套。 栓子见姐姐开了枪,也扣动了扳机,随着一声枪响,他感觉整个右臂都麻了, 他没有想到枪的后坐力这么大。其余的几个人也都开了枪,一时间枪声大作。 山本收回东洋刀,辨别了一下枪声的方位,然后把刀指向栓子他们埋伏的地方 狂吼起来…… 鬼子们从最初的慌乱中醒过神来,立即变得训练有素了。他们先呈扇子面散开, 然后全部就地卧倒,机枪、步枪一齐向蓖麻林里射击。密集的子弹立即把栓子他们 头上的蓖麻全部削倒了,覆盖在了他们的身上。幸亏引河这个天然的掩体,使栓子 他们在工事上有了绝对的优势。鬼子虽然趴在光秃秃的河滩上,在工事上处于劣势, 但他们的武器优势十分明显,轻重机枪一起开火,压得栓子几个人根本抬不起头来, 更谈不上还击了。在强大火力的掩护下,鬼子开始从两翼包抄过来,欲对栓子几个 人形成三面夹击的合围之势。栓子见势不妙,沿着河坡往东爬了几丈远,避开了鬼 子的火力封锁区,突然站起来,对正在逼近的鬼子开了火,顿时有几个鬼子栽倒在 矮矮的玉米地里。其余的鬼子都把枪口对准了栓子,栓子再扣扳机,枪不响了,已 经没有子弹了。一个人突然从后面跃出来,将栓子扑倒在地上,同时,鬼子们的枪 也响了,那人一甩手打出一梭子子弹,又有两个鬼子栽倒,其余的几个鬼子全部趴 在地上疯狂地射击。整个引河坡儿被打得尘土四起,身下的杂草也起火了,连那绿 油油的蓖麻棵子都被打着了火,整个引河岸边顷刻间硝烟弥漫。那个趴在栓子身上 的人一直没有动,栓子将他翻到一边,才发现救他的人竟是他平日里最痛恨的姐夫, 不过,他从来没有喊过他一声“姐夫”。姐姐疯了般扑倒在姐夫的怀里,大声叫道, 大伟,大伟,你不准死!你不准死……刘大伟睁开血肉模糊的双眼,低声说了句, 果子,我下辈子还娶你……手已经无力地软了下去。果子大哭道,大伟,你放心走 吧,下辈子俺还是你的人…… 今天的一切都大大出乎了栓子预料和想象的范围,对于村长、赵家兴的老婆、 寡妇李秀莲、刘大伟还有麻老四,他都觉得不是以前所认识的那些人了;他们都在 一天的时间里变成了另外的一种人,到底是什么人,栓子不清楚,但栓子明白自个 儿以前对他们的认识肯定是不对的,他们之间的事情肯定不是他所想象的那样;栓 子朦朦胧胧地明白了村长和姐姐之间的某种神秘关系……栓子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 人却没有停下来,他环顾四周,发现赵家兴的老婆和李秀莲也倒在了血泊里一动不 动了,只有麻老四和麦子在苦苦地支撑着还击。但鬼子实在太多了,一边用强大的 火力压制着他们几个,一边步步紧逼,双方离得只有十几步远了。 栓子心说这下可完了,今儿谁都活不了了,拼吧,杀一个少一个。他捡起刘大 伟的枪,不顾一切地朝鬼子扫射起来。一排子弹打过来,他的面前弥漫起一片烟尘, 刹那间他什么都看不见了,但他的枪仍然在身前爆响着,他明白,打完这些子弹, 就到了用刺刀和鬼子拼个你死我活的时候了…… 突然,鬼子的火力弱了下来,有些鬼子扔下枪,仓皇地向河堤上跑去。栓子面 前的硝烟渐渐散开了,他抬眼远望,只见一条弯弯曲曲的白线忽上忽下地从南方的 天际漂了过来,随着枪声的停止,那“轰轰隆隆”的声响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地逼了 过来;栓子豁然明白,大闸被提开了,大水下来了,这一下鬼子要全玩完了。他忽 然想起姐姐的嘱咐,就扔下枪,朝着埋村长的方向跑去。这一路上,他无数次地和 鬼子擦肩、相撞,有一次还和一个鬼子撞了个满怀,但鬼子们谁都顾不上理会他了, 都兔子般跑向河堤。栓子明白鬼子跑也是白费力气儿,他们虽然也是畜生,但他们 是两条腿的畜生,四条腿的野狗、野猫都跑不掉,何况是个个长了两条小短腿儿的 鬼子。他得在大水下来之前把村长挖出来,只要解开他身上的绳子,那就完事大吉 了,大水对于他和村长还构不成生命威胁。在奔跑中,他看见麦子、姐姐和麻老四 也在向同一个方向奔跑。栓子第一个来到村长面前时,发现村长的脑袋已经不在他 的脖子上了,埋着他的地方,只露着一截血肉模糊的脖子,而村长的脑袋,已经躺 在了几步之外的河滩上,他大张着嘴,好像在喊着什么。麦子只看了一眼就身子一 软倒在了地上。姐姐焦急地道,栓子,快背上麦子,要快!栓子把麦子背上肩,姐 姐麻利地用绳子将两人的腰捆在了一起。一阵夹带着腥气的凉风袭来,大水从头顶 上盖了过去,瞬间又将他卷起来,抛上了浪尖。栓子屏住呼吸,一边顺着水势向下 游漂流,一边拼命划水,尽量地向岸边靠拢。 冰凉的河水使麦子也醒了过来。她趴在栓子耳边大声喊,栓子,把俺放下来吧。 栓子知道麦子的水性不比自个儿差,就从怀里掏出那把刺刀,把腰上的绳子斩断了。 栓子觉得身上一轻,麦子顿时和他脱离了。两人一起向岸边划去…… 两丈多高的洪水咆哮着,翻滚着汹涌而下,一瞬间就漫过了河滩和二滩,在河 堤根儿激起浑浊的大浪,连一搂多粗的大柳树也在大浪中摇晃起来。鬼子们就像一 堆渺小的米羊,被大水席卷而起,抛上浪尖,又摔下低谷,几个回合就使他们丧失 了抵抗力,横七竖八地飘浮在水面上,向下游冲去。 栓子和麦子先后爬上河堤时,已经被冲到了下游十几里的地方。这时候,姐姐 和麻老四也在不远处的地方上了岸。他们都拧干了身上的衣服,然后坐在河边休息。 大家都沉默着,谁都不想说话。河里的水势已经趋于平稳了,想来大闸已经落下了, 血红色的河水里漂着一个又一个穿着黄皮儿的鬼子尸体。姐姐和麦子都眼含着泪水, 静静地望着河水发呆。 栓子跪在河边,扯破了喉咙大喊,村——长——;姐——夫——水中陡然掀起 一个巨浪,一条一人多长的金鲤跃出水面,在水的上空划了一道完美的弧线,那一 片片金色的鳞片在夕阳的映照下金光闪闪,照亮了浑红的河水…… 麦子拉起栓子的手说,栓子,是我爹给你回话儿呢。 光线忽然暗了下来,天地间变得红彤彤的,残阳平铺在徒骇河水面上,辽阔的 河水殷红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