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一路打短工,一路向北迂回渐进。满洲国和关内没有任何官方协作,不过在 沈阳街头,我仍然看到了陆守文以私家名义贴出的悬红追缉文告,其中有这样的字 句:“锤杀嫡亲,全族视为寇仇;泣血椎心,岂能共戴天日?”这显然是他请了刀 笔邪神,模仿骆宾王《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写成的。因为没有照片,可操作性不 大,颇有敲山震虎的意味。陆守文的动作超出了我的意外。怎样才能永远逃出他的 视线呢?听说东北有抗日联军,如果能参加抗联,那么家仇国恨,就一起捎带了, 我再也不必顶着杀人逃犯的罪名,窝窝囊囊地人间偷生了。 来到长白山下,打听再三,却没人知道抗联的确切地点,只是漫指着那一片莽 莽林海,颇有“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味道。我只好硬着头皮,走一步说一 步了。 日寇在东北立足未稳,铁蹄还没有能力进入大山深处,山民们偏安一隅,对此 时还来闯关东的人不止是敬佩,都有些崇拜了。进入延边地界,我住进了金水波家 里。这是一个和睦的大家庭,所有的陈设都是典型的朝鲜族风格——墙壁洁白无瑕, 一铺大炕是油纸糊的,平展锃亮,光可鉴人。一排三口黑油油的铁锅,都盖着铁铸 的锅盖,很像古代的盾牌。喷香的大米饭气味从锅里飘溢出来,饭做好了,炕也热 了。那几天我很享受,常常忘了此身何处,今昔何昔。金水波找来好几个小伙子, 非让我教他们拳脚,因为这个,他们都叫我师傅。其中有一个小林悟性最好,虽说 文化不高,却很聪颖,谈吐之中,看得出他的英气和抱负。 八月十五这天特别热闹。鼓乐一响,三五里以内的人们都闻声赶来了,只见小 伙子们穿得整齐潇洒,姑娘媳妇们打扮得婀娜多姿,她们挎着长鼓或腰鼓,一面节 奏活泼的敲打,一面围着月亮下的篝火舒展优美地跳着舞步。她们的身上散发着特 有的幽香,漂亮的脸上绽放着甜美的微笑,眸子里闪动着迷离的神采。小伙子各个 精神抖擞,随着姑娘们跳着随心所欲的舞蹈,同时也悄悄地向姑娘们倾诉着甜言蜜 语,传达着各自的爱慕之情。 小林把漂亮羞涩的媳妇推到我跟前,非让我们跳上一曲。因为他们的舞蹈是从 农耕时代传承下来的,没有亲密的接触,互相保持着恭谨的距离,跳起舞来也没有 什么难为情的。小林媳妇身段苗条,舞姿婀娜,在朦胧的月色下篝火旁翩跹舞蹈, 一时宛若仙女。她身上散发出一股薰衣草的香味,这香味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眷恋地告别了山乡,又踏上了逃亡和投军之路。已是秋风扫落叶的时节,五 花山开始残败了,庄稼地里一派秋收煞尾景象。长白山在晨雾缭绕中露出白皑皑的 山头,就像神秘美丽的少女戴着薄薄的面纱。我认识了采山人刘大伯,跟他过了一 段药农兼猎户的日子,又按照他的指点,朝抗日武装的驻地方向奔去。走了两天, 终于发现了人迹,懵懂之中,树丛中猛然钻出一个人来,手端一只三八大盖,剪径 一般挡住了我的去路。他身上居然穿着日本人的军装,这把我吓了一大跳。 那人说:“小子,哪来的?是不是日本人的奸细?” 我明白了,他这身行头原来是从日本人那里缴获来的,就松了一口气说:“我 是来投奔抗日队伍的。” 那人说:“你要抗日?那得把脑袋掖到裤腰带上。” 我说:“我早就想找个合适的地方死了,今天才算找到。” 那人乐了,神情痞痞的,怎么看怎么不像个正经人。他用手捏着嘴唇,发出一 声尖利的呼哨,就见羊肠小道上又走来几个人,为首的蓄着连鬓胡子,那几个人都 叫他老黑龙。他眼睛里有一种凶光,锥子似的盯着我问:“你真想抗日?” 我说:“国土沦陷,全东北人民都在抗日,我也不能苟且偷安。” 老黑龙说:“狗日的,还挺有词呢。杀过人吗?” 到了这一步,我决定实话实说。我说:“杀过,杀的是土豪劣绅。” 老黑龙说:“这就好。我们这儿,没杀过人的不要。” 听了这话,我心里直画魂儿,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们的言谈话语,咋听咋 看咋像土匪。 我试探着说:“长官,你们……不是土匪吧?” 几个人同时哈哈大笑。 老黑龙说:“兄弟,你说对了。我们就是土匪。也抗日,也抢东西。” 我赶忙掉头要走,哪里还走得了,他身后那两个虎贲冲上来,一个扭着我一只 胳膊,把我摁在老黑龙面前。 老黑龙说:“我们绺子有规矩,兴进不兴出。既然你来了,想走也不行。现在 你掂量着办,要走,把命留下;要留,咱就是好兄弟。” 这么说着,他就把明晃晃的刀子亮了出来,在我脸上一蹭,那凛冽的寒意让我 情不自禁地拘挛了一下。我想我不能就这么轻易地死了,这么死太窝囊,不如“勉 从虎穴暂栖身”,找机会再逃跑。 我说:“也许这是命该如此。我认命了,跟着你们干了。反正我也是个杀人逃 犯,让人逮住也是个死,活一天算一天吧。” 老黑龙的脸变暖了,他把我扶起来说:“小兄弟,这就对了,识时务者为俊杰, 好死不如赖活着,跟我们干,保证你吃香的喝辣的日嫩的,若是心里觉得不好受, 多杀几个日本鬼子,也就补回来了。” 这个绺子有七八十号人,也有一些被抢掳来的妇女,被冠以“贵妃”、“压寨 夫人”、“夜壶”、“马鞍子”等等大雅大俗的称号。土匪里真有不少杀人犯,不 外是为了逃避追缉才落草为寇的。听说我也是杀人犯,有人就面露钦佩,跟我相近, 很有认同感。土匪分别住在大大小小的地窨子和木刻楞房子里,大都是单身,有的 十分凶顽,也有的性情温和,可到了杀人越货的时候,哪个都不糠。绺子里有不少 日本军需,那都是他们从日本人那里抢来的。 平时土匪就是喝酒胡闹,唱粉段子,喝多了就斗殴,打过之后又和好,表面上 还是很讲义气的。那天发给我一支七九枪,让我跟着去夜袭日本兵营。由于日本人 在明处,我们在暗处,这种偷袭防不胜防,十有八九是成功的。我被一群乌合之众 裹挟着,利用山林的掩护,走了一天一夜才来到清平镇上。那正是月黑风高之时, 我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枪就打响了。我瞄着一个个黑影,朝日本兵营开枪了,而 后又跟随大帮冲进院子里,抓扯一把就走。整个过程我如同梦游,跑到亮处我才发 现,我拿的竟是一架军用望远镜。 我把望远镜献给了老黑龙。他很高兴,拿着东照西照的,就像一个孩子得到了 称心如意的玩具。那天在大房子里喝庆功酒,他特地敬了我一杯。 老黑龙说:“青石兄弟,你知道吗,那天晚上,我一直在旁边盯着你,枪都顶 着火呢,只要你稍稍不对劲儿,我就叫你脑袋开花。” 我说:“我哪知道这些。我还以为咱们弟兄真的同生死共患难呢!” 老黑龙拍拍我的肩膀说:“兄弟你别生气,对初来乍到的,我们都防备,并不 是针对你一个人。” 我说:“既然大家都坐在同一条船上,谁都不能藏心眼儿!” 老黑龙说:“你的枪打得不错,至少打死了三个日本鬼子。” 我说:“那是瞎猫碰到了死耗子,我连日本人长的啥样都没见着,只是瞄着黑 影乱打。在家习过武,枪可是头一回摸。” 老黑龙说:“你还年轻,精明强干,还有文化,好好干吧,将来这个绺子就交 给你。就凭这拨人马刀枪,不管投靠谁,他也得给你个营长团长。” 我说:“我还是当喽鱲吧,当头,我没那本事。” 老黑龙又说:“兄弟,尝过女人没有?” 我摇头说:“东躲西藏的,没那机会,也没那心思。” 老黑龙说:“这回就好了,你把绺子当成家,哪天给你弄回个娘们来,让你也 开开荤!” 土匪们发出野蛮的大笑,纷纷举起酒碗跟我碰杯,还说了一些难以启齿的荤嗑, 唱《十八摸》和《小尼姑偷和尚》,闹得一片乌烟瘴气。睡下的时候我就想,难道 我就这么把自己扔到大染缸里?这样的日子能比逃亡好吗?可到处都是眼睛,明岗 暗哨的,想跑也不那么容易,弄不好真就成了山狼水贼,日后再想洗清自己,打多 少肥皂也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