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本来想投奔抗日联军,可糊里糊涂竟然闯进了土匪窝。无论是生命还是人格, 都是一次极大的历险。想来想去,也罢,反正日本鬼子也杀了,土匪也当了,再去 贸然找抗联,由于自身的种种复杂经历和背景,人家收不收也没准,万一再来个严 查清洗,暗中监视,说不定没法报效祖国,却把小命搭进去了。不如做个老老实实 的山民,蛰伏于大山里,等待时局的变化,随机应变,到时候再说吧。 寄宿找大户,这是诀窍,于是我直奔一家大房大院走去。这家姓谭,老两口加 小两口,日子本该不错,只是儿子先天不足,总是病病恹恹的,不到三十岁的人, 什么也干不了。家里缺少顶梁柱,四十多亩地,只能靠老两口和儿媳妇。别人家的 庄稼都已经上场了,他家的庄稼还有一大半站在地里呢。 我意识到,这样的家庭正适合我藏身避难。第二天一大早,我二话没说,就拿 上镰刀,跟随大伯大娘和嫂子一块下地了。谭嫂名叫翎子,个子不高,小巧玲珑的, 平静的脸上总挂着无法言状的忧愁。一家人看来了帮手,都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老 人家对外人说,我是他们的亲属,来帮忙秋收的。我也乐呵呵地顺水推舟,和他们 一起说说笑笑,像真是那么回事似的。农活只要肯卖力气,没有干不了的。在日出 而作日落而息的劳动和生活中,我们建立了亲密的感情。大伯说:“既然你无家可 归,那就留下吧,当我的干儿子。”我也乐不得,就干爹干妈哥哥嫂子地叫起来。 很快就到了霜降。从这一天起,所有的野兽都达到了“绒毛一般齐”,它们已 经为度过严冬准备好了保暖的衣裳,而这身衣裳也正是猎人看好的特级皮张,被人 称做软黄金。我对干爹说,光靠种地不行,不能蹲在家里猫冬;我要出去打猎,也 好添补家用。干爹干妈对我非常依恋,生怕我不回来。我对着太阳发了毒誓,他们 才放心地让我去了。 我和刘大伯把窝棚建在一处小高地上,山林被晚霞笼罩着,显得孤寂而神秘, 犹如仙境一般。远离尘世,我虽然还时常想念亲人,心里却觉得特别塌实,陆守文 的影子也渐渐淡了。刘大伯对山林了如指掌,狩猎采药也是熟门熟路,天一落雪, 到处都是野兽的踪迹,我们就开始行动了。 我们先拿供品祭神,给山神土地挂红、烧香、摆供,双膝跪地磕头,祈求二位 大仙保佑我们福星高照,财源茂盛。尔后,我们寻踪码迹,下套子、做桥碓、支拍 子……逮到的猎物真是太多了,松鼠、紫貂、灰貂、水獭、貉子、獾子、狐狸、狍 子、鹿、野猪……每天都猎获丰厚。我们把兽皮小心地剥下来,兽肉就埋在雪里, 浇水冻上,准备带回家去过年。 腊月二十二,过小年的前一天,我们从山上撤了下来。刘大伯装满了一牛车猎 物,我也拉着上尖一爬犁兽皮兽肉。快到二道白河的时候,我看见路边美人松下站 着一个女人,被寒风拂动着头巾和衣裳,正朝我的方向跷脚眺望。很显然,她在期 盼亲人回家过年呢,而且已经等很久了。“三九四九,棒打不走”,飕飕的西北风, 漫天的大烟泡,一口唾沫还没落地,就已经冻成冰疙瘩了。如此执著而又痴情的女 人又是谁呢?越走越近,我终于看清,原来竟是谭家嫂子!我的心狂跳起来,眼泪 一下子就涌出来了。我扔下爬犁,迎着她跑过去,我们相距不远站定,互相深情地 看着,然后就情不自禁地搂抱在一起了,好像要用这种姿势取暖。 我说:“嫂子,多冷的天哪,你就不怕冻坏了!” 她说:“我正是怕你冷,才跑到这儿来迎候你的。” 我握着她冰凉柔软的小手,脱口而出说:“嫂子,我好想你。当然,也好想干 爹干妈和哥哥!” 嫂子不说话了,她满脸绯红,似有几分羞涩。她接过爬犁替我拉着,走了几步, 又力不能胜,我就拉起爬犁上的边绳帮她。走过村口,一个中年妇女急急钻出来小 解,没遮没挡的,白花花的屁股还露着,就和我们搭话说:“哟,拉上帮套啦!” 这话是很双关的。在东北,拉帮套的意思尽人皆知,却又道出了我们关系的必 然走向。我生怕引起谭家哥哥的忌讳,就抑制着每一次冲动,也有意和翎子保持着 距离。可那天晚上,我喝了几杯酒,本来是想帮翎子收拾碗筷,可厨房里光线太暗, 不知道怎么搞的,两个人就搂抱在一起了。翎子的舌头在我的嘴里翻转了一下,泪 就下来了。 她说:“开春我就走了,回娘家去,再也不回来了。我宁可让人骂我薄情寡义, 也不能让你没法做人。” 我说:“该走的不是你,我再不走,就该背负千古骂名了。” 就在这个时候,谭哥轻咳一声,走进了厨房。我们赶紧分开,又装做若无其事。 我知道他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却又故意不说破;面对畸形的婚姻,他又能怎么办 呢? 我用猎获的鹿鞭给谭哥泡酒喝。他苦笑一下说:“兄弟,你就是拿龙鞭来,我 也不行了。我是有今天没明天的人,爹妈和你嫂子,就全指望你了!” 这话既含蓄又明确,分明带有遗嘱性质。我不想留下遗憾,开春之后,就带谭 哥到长春去看病,反正一冬的皮张卖了不少钱,家里的日子很宽裕。几经打听,找 到了一位御医,据说给溥仪看过病。经过一阵望、闻、问、切,御医偷偷对我说: “别白瞎钱了,他的病神仙都治不好,准备后事吧。”我很伤感,老天对他也太不 公道了。我决定带他在长春玩两天,看看山外的景致,也好让生命的最后阶段充实 一些。那天坐在摩电车上,正伸头向外探看,忽然发现对面开来的车上坐着一个似 曾相识的人。两车交错的那一刻,我才看清,原来正是陆守文!他也看到了我,露 出一个古怪凶险的笑容,张张嘴还没说话,那车就开过去了。我吓得够戗,赶忙就 带着谭哥回到山里,足有半个月没敢出门。 还没等夏天到来,谭哥果然就撒手去了。发送了他,家里似乎缺少了点什么, 但也显得空前清净,每个人的心头都有一种解脱感,尽管这很残酷,却是很真实的。 干爹干妈怕我走了,他们老无所养,就主张我和翎子成亲,把这个家继续维持下去。 事已至此,我们还能说什么呢?我们深怀感恩之心,在两位老人面前举行了简单的 仪式,三拜九叩之后,又做了尽孝送终的承诺,直把二老说得悲喜交加,老泪纵横。 毫无疑问,这是我和翎子最为销魂的一夜。虽说翎子名义上结婚多年。却因为 谭哥的病弱身子,始终未曾破身;我不但定了亲,逛过窑子,还和女人在一铺炕上 住过多日,竟也保持着童男之身,这就难能可贵了。因为一墙之隔还有两位老人, 我们不敢大肆张扬,翎子浑身痉挛着咬住被角,就像挺刑一样。我们毛手毛脚不得 要领地做完了第一次,看到褥子上洒落的贞红,我们俩都为自己的命运哭了。 翎子说:“明天咱们采山去吧。” 我明白她的意思,就去了。空山新雨之后,鸟儿嘀呖,到处都是闲花幽草。翎 子急不可耐地拉着我倒在草地上,好像要把头些年的亏缺都补回来。我说:“也好, 咱们野合。据《史记》记载,孔子就是他爹他妈野合生出来的……”翎子说:“那 么,咱就照猫画虎,也生他个谭子吧!”翎子积郁已久的激情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 她不管不顾地大喊大叫,好像要让全世界都知道。 也是种子饱满土地肥沃,转过年来,天气刚刚转暖,翎子就临产了。孩子很大, 从阵痛开始,翎子整整折腾了两天两宿。她的脸色从红润变苍白,再由苍白变蜡黄 ;开始是有节制的轻声呻吟,逐渐忍不住低声呼叫,而后又变成大声哭喊。两个老 人受不住了,蹲在墙根下掩面而泣。最后接生婆把她的会阴剪开,孩子才生出来。 我看着孩子说:“你这个小坏蛋,差一点要了你妈妈的命。”翎子说:“怎么能怨 孩子?还不都是你我没出息,给自己鼓捣出麻烦来了。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有好 受的时候,肯定就有难受的时候。” 山里的日子就是这样,周而复始,年复一年,每年都很相似,每年又各不相同。 我没敢和老家联系,也没敢再从大山走出去。七八年过去了。卢沟桥事变之后,日 寇把战火燃遍了全中国,《义勇军进行曲》已经在神州大地唱响了。没事的时候我 就琢磨,如今陆守文在哪里?他还在追缉我吗?侄子很大了吧?春兰肯定也早已为 人妻为人母了……我们苟活在大山深处,进行着最为基本的饮食男女。我们享受着 生命,也制造着生命。我们已经养育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姓谭。两位老人的 姓氏得以继承,过了几年含饴弄孙的好日子,相继去世了。我真希望日子能永远这 样过下去,最后老死林下,把凡俗的肉体化做长白山的一捧泥土,让灵魂永远守护 着绿水青山。 有一次我去清平镇卖皮子,竟然遇到了金水波。男人相会似乎不喝酒就不能尽 意,我们相拥相携进了小酒馆,一边喝酒一边叙谈。说起小林媳妇,小金不胜唏嘘, 对我说:“你白帮她守住清白了,小林就是不相信,两个青年男女挤在一铺炕上住 了那么多天,竟然啥事都没有?无论媳妇如何辩白,最后他还是把她休了。自己一 气之下投奔了抗日联军,听说打仗挺勇敢,已经当上了营长。” 我哭笑不得,说:“操他妈的小林,他那是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多好的 媳妇,说休就给休了,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把他媳妇睡了呢,也算不枉担虚名啊!” 金水波说:“小林媳妇一提你她就眼泪汪汪的,把好多细节都讲给我听了。她 把你看做圣人,至今还给你烧香祷告呢!” 我说:“小林媳妇现在在哪儿,我倒真想去看看她。” 小金说:“女人被休了,还能到哪去呢?只有回娘家了。” 我说:“你能见到她么?” 小金说:“我倒是常见,差不多每天都能见到。” 我说:“她娘家和你一个村?” 小金忍不住笑着说:“你还没听明白?她和我一起过了!” 我恍然大悟,当胸给了他一拳,说:“闹了半天,你个狗日的成了最大的受益 者。那女人多好啊,直到今天,我还能记起她身上那股好闻的熏衣草香味呢。你小 子可真有福气呀,拣了一个大便宜!” 小金说:“那我得谢谢你,当然,更得谢谢小林。是你把这么好的女人留给了 我;是小林把这么好的女人让给了我。你们都是我的恩人哪!” 我像哭一样地笑着,怎么想这事儿怎么幽默。 小金说:“看样子日本鬼子就要完蛋了,伪满洲国也要随着垮台了。我是来找 联系人为抗日联军捐款的。” 我说:“也算我一份吧,我虽然啥也不是,但我毕竟是中国人哪!” 我把身上的钱全部掏给了小金。他点清了,又把钱数记在一张纸上,包好,写 上:张青石。 我说:“我还想多捐常捐,找谁呀?” 小金说:“都是单线联系,你就找我吧。每逢大集,我都到镇上来。” 回家之后,我把这事儿跟翎子说了。她很开通地说:“咱不能亲手打日本鬼子, 捐助抗联还是能做到的。钱有多多花,有少少花,没有不花,只有把日本鬼子打垮, 咱们才能过上好日子。” 我和翎子把多年积攒的钱准备好,自家只留下一少部分,等待机会,捐给抗日 联军。虽然那都是我用血汗换来的,可好钢用到刀刃上,不但是值得的,也是应该 的。 孩子们该陆续上学了,我们把家搬到了清平镇。我们的钱足够买一处大宅院, 可我得为抗日联军捐款,“无国遑论其家”,这个道理连小孩子都懂。为此,我们 就买了一处小门小户,过着简朴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