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被送到了清平镇,这才知道事情的原委。由于种种的偶然和必然,老黑龙那 个匪帮最后并没加入抗联,东北光复之后,他们又打着国军的旗号,继续和人民政 权作对,如今已经被剿灭,老黑龙在押待审,要我作为嫌疑人和见证人的双重身份 回去结案。 阔别多年,我又回到了魂牵梦绕的清平镇。在审查甄别之前,我还没有行动自 由。可在第一时间里,翎子和三个孩子都赶到了。他们拿到了小林的批条。小林已 经是副师级军官,暂时负责这个地区的剿匪和治安。 亲人相见,登时哭做一团。翎子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妪,但依然健朗如初。 两个儿子和女儿也都长大成人,陆续要谈婚论嫁了。孩子们看着我多少有些木讷, 好像我这个爸爸从天而降,跟他们没有多大关系似的。 我说:“爸爸对不起你们,也对不起你们的妈妈。爸爸一辈子都在逃亡,为了 保住一条贱命,不得不改头换面,东躲西藏,像猪狗那样活着。你们能谅解我吗?” 大儿沉默了片刻,突然鼓起勇气说:“我不谅解。都是一样的山里人,人家小 林叔叔都当上了副师长。你呢?就算你不是逃犯,也是无业游民。你这么卑贱地活 着,还不如壮烈地死去。再说,你光下蛋不抱窝,把我们扔下不管,说不定又在外 面扔下几窝呢?说实话,我鄙视你!” 大儿的个子比我还高,两眼炯炯地逼视着我,我低下头尴尬得无地自容。 翎子哭起来,她说:“你们要理解他。他手上有一条人命,人家又是追杀又是 缉拿,你让他怎么办?他也不是不想投奔抗联,是他找错了山头,闯进了土匪窝。 可是,他救过多少人,你们知道吗?他给抗联捐过多少钱,你们知道吗?咱们能活 到今天,全靠你爸爸攒下的家底,那可都是他拼死拼活挣来的。小林叔叔是副师长, 可他对得起他的老婆吗?是人都有缺点,你们别苛求他,他不是圣人,甚至连志士 都算不上,就是个世俗凡人,可他就是你们的亲爹,有这一条,就足够了。” 三个孩子这时才平息了怨恨,一拥而上,抱住我沧桑的头颅,痛哭失声。我真 心感谢翎子,她那么仁慈宽厚,这么多年支撑着破碎的家庭,毫无怨言,把三个孩 子都抚养成人,这里面有多少辛酸和泪水啊! 老黑龙作为罪大恶极的匪首被人民政权判了死刑。我心里十分不忍,就托关系 给小林打了电话。我说:“林副师长,我是张青石,也就是原来给你当过师傅那个 的。” 小林很快想起来了,在电话那端调侃说:“师傅,你还好吗?有什么事尽管吩 咐,徒弟一定照办。” 我说:“想求你个事儿,能不能让我见见老黑龙?” 小林说:“你想见一个马上就要枪毙的土匪头子,难道你就不怕担嫌疑?” 我说:“我就是想看他最后一眼。人嘛,是感情动物,他毕竟对我有过好处, 也包括你当时的媳妇。” 小林沉吟了一下,就说:“好吧,我答应了。你也替我给他斟一杯送行酒,如 果当年没有那个陆守文,如果日本鬼子巡逻队不来,我喝了那杯激将的酒,情况就 可能完全不一样了。有时候,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就改变了人的命运。” 我从话语里听出了小林的进步,这无疑都是革命军队锤炼的结果。有了小林的 “尚方宝剑”,见老黑龙就很顺利了。他被关在一个俄式木刻楞房子里,窗子上钉 着铁栅,双岗轮班看守,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而他的双脚砸着粗大沉重的镣子, 动一动就会发出哗哗啦啦的脆响。 老黑龙见了我,凄惨地一笑。他的连鬓胡子已经荒芜,几乎看不到肉色,只有 那对鹰鸷般的眼睛还在放着冷利的光。 我放下酒菜说:“老大,我来看看你。毕竟兄弟一场,我没忘记你对我的好处。” 老黑龙说:“青石兄弟,这么多年了,亏得你还有这份情义,到了阴曹地府, 我也不会太孤独了。” 我把带来的酒菜摆在他面前。他饕餮地吃着,开玩笑说:“要死也不能做饿死 鬼。吃得饱饱撑撑,和阎王爷说话有底气。” 我敬他两杯酒,一杯代表我,一杯代表小林。我告诉他,这次探监还是林副师 长特批的。 老黑龙唏嘘了半天说:“林副师长还能给我送行,真是仁至义尽哪,我心悦诚 服,死也知足了。” 我看着即将走上刑场的老黑龙,不知是怎么回事,突然流下泪来。 老黑龙说:“好兄弟,别哭。人生难免一死,就是早一步晚一步的事儿。如果 人能有来世,我还想和你这样的好人做兄弟,只是不能再干打家劫舍的事情了。” 走出昏暗的监号,我来到那条当年逃生的小河边上,一个人静静地抽烟。我是 个成功的男人,还是个失败的男人?我说不清,也缺少自我评定的智慧和勇气。幸 好世上既不成功也不失败的男人居多,这让我还能找到些许安慰。 阔别三十多年,我终于回老家了。乡愁是我永远的心痛,我就像一片秋天的落 叶,摇曳着飘零着,不得不找寻自己的根了。一路上心绪复杂,舟车兼用。我爬上 了那道石头山梁,耳畔依然听得到噼噼啪啪丁丁当当的凿石声。眼前是一片袅袅的 炊烟,往昔的岁月又在我的眼前重现。我的泪水夺眶而出,匍匐在一块大石头上歇 息,那上面仿佛带有母亲的体温和故乡的气息。就是那一锤子,使我在别人的追缉 中逃亡了半辈子,家乡的路由此变得迢遥难辨,我几乎回不来了。 小小的村落已经改变了昔日的容颜。我家的三间小房,早已变成了七间大瓦房。 我哥哥已经是一个脊背微驼的老叟,他的孙子都娶妻生子了。春兰真是个不幸的女 人,出嫁的第三年秋天,得产后风去世了。这个噩耗让我陷入了深深的自责。第二 天我让侄子带我到她坟头上祭扫过了,才稍稍心安下来。 一切都安排妥帖之后,我就到镇政府去了。 镇政府的人很高兴,说找了你这么多年,终于把你找回来了。 我说我是回来投案的,争取宽大处理。镇政府的人就莫名其糊涂了。 镇政府的人说:“三十多年前的案子还能算数吗?这可真是闻所未闻。当时是 旧政府,如今是新政权,法律上并没有完全一致的对应和衔接。再说,那个陆把头 民愤极大,即使当年不被你打死,解放后也早被人民政权镇压了。” 我有些宽释,也有些发蒙。 镇政府的人看我战战兢兢的样子,露出了鄙夷的笑容:“亏得你这把年纪,还 是个有文化的人,哪能这么幼稚?当年激愤之中杀死地主恶霸的多了去了,那是阶 级反抗,不但不是罪行,反而都上了功劳簿;人家就高起的,都成了将军和元帅, 你咋还咬着草根眯了这么多年?放着红小鬼你不当,反倒去当逃犯。你这人的脑袋 是不是被驴踢了?” 一席话说得我羞愧之极。 我说:“苦主一直没停止追缉,我也就一直没停止逃亡。” 镇政府的人说:“陆守文是私案私刑,他那是违法犯罪的。” 我说:“原来是这样。我可被他害苦了,东躲西藏的,都没过过几天人的日子!” 镇政府的人说:“解放后,乡亲们都把你的故事作为英雄事迹口口相传。我们 也想找到你,让你早点儿回到故乡。陆守文夸下海口说准能找到你,还以这个名义, 骗走了镇政府八百块钱。难道你不是被陆守文找回来的?” 我说不出话来,操操了好几声,才两眼迷茫地走出去,那一刻连门都找不到了。 我决心找到陆守文。我一生的坎坷,所有的非人生活,都和他有着直接的关系 ;如果没有他的骚扰和攉弄,我也不至于像惊枪的兔子那样疲于奔命。我必须还以 颜色,实行同样的报复,也让他从此不得安宁。 我几经周折,历尽艰辛,终于在东北的一个偏僻小镇上找到了陆守文。他已经 老相十足,带着懒散的病态和穷困潦倒,躲在一个小屋子里,就着咸菜啃窝头呢! 看到我,非常惊讶,脸上立刻堆满了虚伪的笑容。 我说:“陆大哥,别来无恙吧?” 陆守文说:“青石大兄弟,我真想你呀。” 我说:“我也真想你呀。不过,现在风水流转,猎人和猎物又颠倒过来了。” 陆守文说:“大兄弟,我多少天没吃过一顿饱饭了。咱哥俩下馆子吧,我请你, 咱们边吃边聊。” 我说:“你骗了家族,又骗起了镇政府,两头骗两头吃,可真有两下子。这么 长时间了,你还能有钱?” 他说:“船破有底,底破有帮,帮破还有三千六百个钉子呢!” 我就带着他,找了一个小酒馆,面对面喝起来。 我说:“你咋不找个正经事做?这辈子整天就这么东跑西颠,坑蒙拐骗,啥时 候是个头啊!” 陆守文说:“我之所以有今天,还不都是因为你。我叔叔死了活该,我从来就 没想让你偿命;当年我到处找你,只不过为了讹你几个钱花。” 我说:“你的意思是,想像虱子那样,叮在我身上一辈子?” 陆守文说:“你一次次耍戏我,从我手里一逃再逃,这就有点是可忍孰不可忍 了。” 我说:“有好几次,你都能抓到我,可你咋就不抓呢?” 陆守文说:“我抓住了你,我们陆家宗祠还能给我拿钱么?我只有永远抓你又 永远抓不到你,才能得到源源不断的钱财。” 我恍然大悟,原来,我一生的疲于奔命,却是别人的一场生存游戏。 陆守文又说:“后来,能找到你就成了我的唯一经济来源和精神支柱。如今没 了这档子事,我立刻就垮了。” 我共鸣地说:“我也是一消停下来就难受。” 陆守文说:“其实,我不是想抓住你,我就是想折磨你,让你不停地奔跑,没 有一个安稳的窝,永远处在逃亡的状态里,一刻也停不下来才好呢,这样我的报复 欲望也就得到满足了。” 那一刻我有如拨云见日,也明白了世上最简单而又最深奥的道理:所有的动物, 都是因为有敌人才能焕发精神,进化种群;失去了敌人,也就在安逸中渐渐地退化 了。其实,人活着往往就是为了一个虚妄的没有任何道理的目标。想想生平的种种 磨难和屈辱,我都能战而胜之,顽强地乐观地生存下来,大概也是这样一种精神力 量——追与逃,给了双方本能的动力,完全是一种互相敌对却又互相依存的生态关 系。 陆守文沉默片刻,举杯说:“兄弟,我钦佩你,也钦佩我自己。来,咱们干一 个吧!” 我和他碰了一个响杯。他说出去方便一下,可一等再等也不见人影了。店主到 茅房喊了几次,还用粪舀子试探他掉没掉进去。 我明白了,笑一笑说:“别费劲了,他跑了。” 店主急了说:“他还没给饭钱呢。” 按照不成文的规矩,后走的结账,我说我替他还了。店主拿出一个油糊糊的账 本来,竟然吓我一跳,这是一笔巨债,我掏出了所有的盘缠,外加一块八成新的罗 马表,甚至把一件新毛衣也扒了下来,才算把这事打发了。 从此之后,我开始追拿陆守文。这让我想起了儿时的游戏,只不过一个跑的一 个追的,角色又互相掉换过来了。陆守文逃债和我当年逃亡一样,警觉、机敏、坚 韧、顽强,因此我们的追与逃就显得刺激而惊险。往往他前脚走,我后脚就到了, 相距咫尺,就是见不到。我向他投宿的客店打听过,都说,那老登硬实着呢,走得 飕飕的,还挺有花心,净说骚嗑,动不动就找个野鸡放一炮。 又过了十一年,我久经颠簸,到底在完达山麓一个乡镇医院里逮住了他,不过 他已经奄奄一息了。大夫们说,他两天前就该死了,可竟被他顽强地挺了过来,喉 咙里唿哒唿哒就是不咽气,说是要等一个送终的人,那个人很快就到,现在把你给 等来了。 陆守文已经过了八十岁,弥留之际,他睁开眼睛朝我笑笑说:“这把就玩到这 儿吧,要想接着玩,等下辈子吧。” 我说:“我也不是真要跟你讨债,我就是想让你不得安宁。” 陆守文说:“青石兄弟,真得谢谢你,要不是你跟腚追着我,我也活不到这把 年纪。” 我说:“陆大哥,我也得谢谢你。你看我这副身板多硬朗,这都是你给的!” 陆守文用尽最后的力气说:“让你破费了。下辈子见吧!” 我说:“咱们一言为定!” 陆守文没留下一点骨血,不但医药费全由我承担,连后事都是我这个讨债人给 操办的。把他埋到一个荒僻的山脚下,我还请大夫们和帮忙出殡的人吃了饭。 席间,有个大夫问我:“老爷子身体这么好,有啥诀窍吗?” 我想了想说:“生命在于运动。” 在我暮年的生活里,我还能经常见到陆守文的身影。这倒不是我幻视幻听,而 是一种真实的感觉。比如说,在晨练的人群里,我仿佛还能感觉到他的存在。我们 依然一个在跑,一个在追,至于为了什么,那已经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