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段时间以来,牛升华的心洋溢着快乐,没有察觉到这个家庭里发生了一些变 化。等到他察觉时,冬天已经到来了。牛升华的心情像天上灰色的云霭般沉重。这 沉重的心情是在一餐晚饭前开始的。 大儿子牛运推开门走进屋。他脸色苍白,一双眼睛被两个黑圈困住,一副心事 重重的样子。就在他反手掩房门的时候,奇怪地瞥了父亲一眼。这闪电般的一瞥使 得牛升华突然间心跳了一下。按照这个家庭的惯例,这时候,牛升华应该问一句纯 属多余的话:“牛运,放学了?”跟着,大儿子也总是亲亲热热地答道:“是的, 爸爸。”再后,父子二人会心地笑一笑。但是,此时此刻,他那句涌到嘴边的话被 大儿子那奇怪的一瞥吓回去了。直到这时,他才猛然想起:打破惯例何止是从今天 晚上开始,大儿子已经很久没有叫过他爸爸了。他的心情随之沉重起来。这沉重的 心情一直延续到他坐到饭桌前仍未减轻。他很少夹菜,一团饭粒在他嘴里咀嚼了很 久,食道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唯有女儿牛丽时而给他添菜:“爸爸,你吃菜呀。” 这甜脆的声音使他沉重的心情稍稍减轻了一些。他望着女儿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心 想:这双眼睛就像二十多年前刘冬梅的双眼,没有一星灰尘。他又瞅了一眼妻子, 示意女儿给母亲添菜。女儿心领神会,淘气地朝父亲眨了眨眼,照办了:“妈妈, 你吃呀。” 她一边说着一边笑眯眯地等待着母亲的回答。可是,这举动并没收到预期的效 果,母亲和先前一样,注意力全在大儿子身上。牛运的额头几乎触到饭桌的边沿, 脸上布满痛楚之色。 “啊!有酒。”坐在父亲对面的二儿子牛伟忽然惊喜地嚷道,话音刚落,摆在 父亲面前的酒瓶已被他飞快地抢在手中。 母亲终于移过目光,皱着眉头说道:“牛伟,不许你喝酒。这酒是给你爸爸喝 的。” “爸爸?”牛伟脸上掠过一丝苦涩的笑纹,随后将酒杯斟满,放到父亲面前, 另外拿起一个杯子,重新满满地斟上了。他说道:“爸爸,干杯。”手中的酒杯并 没向父亲移过来,而是直接一饮而尽。 作为儿子,这无疑是公开的“犯上”。好在,牛伟这以后没表现出其他无礼的 举动,这团怒火只得压在心里,吃罢饭,最后在女儿的身上发泄出来。 “爸爸,”女儿扑进他怀里,撒着娇,“你什么时候给我买一辆赛车?”女儿 说的赛车是一种豪华的自行车。她没想到,这句话恰好触到了父亲的痛处:牛升华 身上的钱又一次被雪梅“借”光了。 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去。” 女儿立刻嘟起小嘴,说道:“爸爸,你不像原来那样喜欢我了。爸爸,你变了。” “滚开。”他大吼一声,忽然间升起一股怒火,顺手给了女儿一巴掌。 咣当!一摞饭碗从妻子手中掉了下去。 牛丽惊恐地大哭起来。 “不许哭。”牛升华横眉怒目地指着女儿的鼻尖。 “哼。”二儿子牛伟愤愤地哼了一声。 大儿子走到妹妹跟前,蹲下身,撩起衣袖替她揩掉脸上的泪水。他眼眶里闪着 泪光,轻轻问道:“三妹,痛吗?” “痛。” 他睁大双眼:“很痛吗?” “很痛。” 他瞪圆两眼:“痛在哪儿?” “脸上。” 他眼眶里的泪珠一下子滚了出来:“心里呢?” “痛。” 牛运忽然转头恨恨地盯着父亲。这是一次长久的注视。这种注视居然使牛升华 有些胆战心惊起来,他慌忙埋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与此同时,牛运又将目光转向 另一处,他看到牛伟站在屋角,手指正在朝掌心慢慢收缩……牛运清楚二弟的脾气 :手指一旦收到掌心,这就是一双五雷拳,会发出闪电,会炸出惊雷,这间屋子, 就会闹得天翻地覆。然而,这双手在牛运的逼视下,神经质地抖了一下。牛伟,这 位就连父亲都敢冒犯的小青年,却偏偏害怕他的大哥。他咬紧牙关,愤怒地扯掉了 胸前的一颗纽扣,转身冲进自己的房间,把房门碰得轰然作响。牛运拉起牛丽的手, 轻轻说道:“三妹,我们走。今天晚上和大哥一起睡。” 牛升华回到卧室,坐到床沿上。妻子站在门口。她忽然间泪流满面地扑到丈夫 跟前,声泪俱下地说道:“我知道你为什么变心,我早就知道了。” 牛升华一惊:“你知道什么?说!” “我不想说。” 牛升华勃然大怒起来,顺手给了妻子两个耳光,厉声说道:“快说。” 妻子捂着印有牛升华指纹的泪脸,定定地望着丈夫,冷冷地说道:“外面好多 人都知道了……谁叫雪梅?我不想认识这个不要脸的女人。” 牛升华背过身去,生硬地说:“你现在既然知道了,你看怎么办吧。离婚?分 居?怎么都行。” “不能。”妻子惊恐地嚷道,双手紧紧地抱住丈夫,“我们不能离婚,我们也 不能分居,孩子们都小,我们……唉,一个没有父亲的家庭还叫什么家庭呢?以后 ……唉,你没有钱拿回来就算了,我抽时间捡破烂去,我……” “不行。”牛升华咬咬牙,说道,“捡破烂……你不要面子没有关系,但你必 须照顾我的面子。” 就在这时,吱的一声,门推开了。 大儿子牛运神情木然地站在门口。他轻轻地说道:“妈妈,我已经退学了。” “运儿!”母亲大吃一惊,一把捏住他的胳膊,“你为什么不与妈妈商量?” “我已经大了,应该有主见了。妈妈,你太辛苦了,我不忍心。妈妈,我已经 决定了。” 一时间,屋子里静得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