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二天下午,他破天荒地到自由市场上买了一些菜回到家里。刚打开屋门,立 刻听到二儿子的卧室里传出一个女孩子的声音:“牛伟,我该走了。” 一瞬间,他惊呆了。 “宝贝,放心吧。爸爸与那个小妖精不鬼混到半夜是不回家的。至于其他人嘛, 早着呢。” “嘻嘻,牛伟,你跟你爸爸是小鬼对大鬼……你真的不怕你爸爸?” “怕他?笑话。他已经没有资格管我了。宝贝,我还想来一次。” “来吧,反正我已经是你的人了。” 热血涌上牛升华的脸孔,一时间他羞得无地自容。他像躲避瘟疫似的躲进一间 屋子,等到他轻轻地关上门时,这才发现跨进了大儿子的卧室。许久没进过这间屋 子了,房间里的摆设照旧:一张木床、一张书桌、一把木椅和一个书架。他的目光 并没在这些了如指掌的摆设上停留多久,他在寻找另一件细小的东西(其实他的目 光一开始就直接射向那里),他终于在门楣上方看到了两个字:静斋。记得两年前 的一天,大儿子将这两个字刻到门枋上时,笑声朗朗地对他说:“爸爸,从现在开 始,我要利用节假日写作文学作品了。”可是现在,字迹犹存,笑声已逝。他轻轻 地坐到床沿上,枕头下方一块红色的纱巾引起了他的注意。揭起红纱巾,里面包着 一封信和他委托妻子转交给大儿子的三盒黄连上清丸。信封周围镶着天蓝色的边。 他先是犹豫了一下,但好奇心还是使他忍不住抽出了信纸。信是一位叫真真的少女 写给大儿子的——牛运,你好。提起笔,不知应当写些什么?满腔话儿,不知从何 说起?珠泪滚滚,不知怨你怪我?你为什么要用沉默来对待一位少女初恋的心?我 已经给你写了四封信,把我对你的一片深情,四次投进邮筒。我日夜等待,望穿秋 水,但我等到的却是泥牛入海,杳无音讯。 我有幸在姑父施工的林峰建筑工地上认识你,但“认识”你的姓名,却是很久 以前了。你在全市中学生作文竞赛中荣获一等奖的那篇文章《几江河,母亲河》先 被电台配乐广播,然后又发表在报刊上。你那轻快的文笔、诗一样的语言,以及通 篇洋溢着的对“几江河,母亲河”的赤子之情,曾经深深地感动了我。我仿佛真的 看到了“太阳出来,盛满一河金;月亮出来,装满一河银”的美丽的几江河了。无 形中,我迷恋上了这条陌生的河。多少次,奔涌的金河银水来到我遐思的梦中,流 淌在我薄明的窗前;多少次,文章的作者——陌生的牛运迈着轻盈的步伐来到我旖 旎的梦乡,对我露出少年得志般的笑容。我用尽绚丽烂漫的色彩装扮着你,并任我 飘悠的思绪,自由地泛舟在波光粼粼的几江河上。 愿望得以实现了,到德感坝看望姑父期间,我终于认识了你。 牛运,还记得吗?在施工现场的一座临时工棚里,我坐在姑父身边,惊奇地望 着独自坐在屋角的你。你当时正用一根木条在地上写着一首小诗。在建筑工地一群 喜欢打情骂俏的年轻人中间,居然有人喜欢文学。惺惺惜惺惺,由于我本人也是文 学爱好者的缘故,一股敬佩之情在我胸中油然而生。当时,我不知道你就是牛运, 何况我想象中的牛运不是你这样的沉默寡言,郁郁寡欢。 开始上班了。你挑着一担砖走在高空跳板上。我在楼下望着,心里非常害怕: 你那单薄的身体,能够承受得住多少重量呢?但是,我猜错了,你每次都挑三十块 砖,也就是说,有一百八十斤的重量压在你的肩上啊!我先是惊呆了,继而非常担 忧:你难道不会累坏吗?没多久,你就大汗淋漓了。我动了感情,心想:我要是能 帮助你减轻点重量就好了。太阳光照射着你汗津津的额头,像是一尊用大理石雕刻 出来的青春头像。我异常激动,心里非常兴奋:照在你额头上的光辉,是从我泪蒙 蒙的眼睛里折射出来的啊! 下班后,你红着脸来到姑父跟前,说道:“张叔叔,借给我三元钱,发工资时 我就还你。” “又是投稿吧?中篇还是短篇?”姑父一边说一边掏出钱来,“给你,别还我。” “别,张叔叔……” “嗨,别说了。”姑父将钱硬塞进你手里,推着你走了几步,“快去,一会儿 邮局关门了。” 牛运,当我从姑父那里得知你就是我钦佩已久的牛运时,惊讶得半天合不拢嘴。 但是,不知为什么,现实生活中有血有肉的牛运较之梦乡中风流倜傥的牛运更为吸 引我。第二天下午,我跑到邮局买了一百张邮票,趁工棚里只有我们两人时,我怀 着一颗忐忑的心,将邮票勇敢地递到你面前。我对你说:“牛运,很高兴认识你。 这一百张邮票,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 你诧异地望着我。我忽然感到一阵不安,把邮票扔进你怀中,一转身跑出了工 棚。晚上,姑父把一个包扎得很好的小纸包递给我,拆开一看,送给你的邮票竟然 一张不少地退了回来。你还附了一张纸条:真真,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能接受你 的礼物。 牛运,你的举动刺伤了我的自尊心,我扑倒在床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直 到姑父坐在我的身旁,我才止住了哭声。 后来,我离开德感坝回到家中,但由此而产生的绵绵相思——一个花季少女如 醉如痴的单相思,却像一只出笼的鸟儿,再也飞不回原来的心窝了。牛运,八天以 后,我将到上海去工作了。我准备到德感坝,乘轮船沿江而下。你能到码头送送我 吗?要知道,我是因为你才选择坐船的啊!别忘了,三十日下午六点半钟,我们在 码头相见。 真真牛升华将信放回原处,他的心情格外激动。天哪,有姑娘给大儿子写情书 了!他想:那位真真姑娘到底像个什么模样呢?隔壁,又传来一男一女的对话声: “嘻嘻,牛伟,该走了吧?” “行。宝贝,把书包带走。” 随着一声响亮的关门声,屋子里恢复了平静。 激动中的牛升华忽然想到:今天就是三十日啊,再有半个小时,那位陌生的真 真姑娘就将乘船离开德感坝到上海去了啊!一个奇怪的想法立刻升了上来:他要见 见那位真真姑娘。 等他到达码头并钻进一座废弃的交通亭后,他才发觉自己的心血来潮是多么荒 唐:他并不认识真真姑娘啊!想了想,他将目光从码头上众多的旅客身上转移到停 泊在江边的那艘客轮上。他相信会发现“蛛丝马迹”的。果然,皇天不负苦心人, 没多久,一位倚着船栏的穿着红衣服的少女引起了他的注意。尽管隔着很远的距离, 他无法看清对方的面容,但是他还是凭着“感觉”在心里断定她就是那位真真姑娘。 那么,大儿子呢?为什么没有发现大儿子的影子?客轮开始启航了。一刹那,牛升 华在心里骂了起来:牛运,难道你是个冷血动物吗?你是个不懂感情的人吗?为什 么不来送一送真真姑娘呢?忽然,他远远地望见那红衣少女急速地跑到船尾,频频 挥舞着手中的一块红纱巾,似乎在向什么人作无声的道别。渐渐地,客轮的影子隐 没在几江河的尽头,隐没在一派灿然的霞光里。他收回目光,正要跨出交通亭,却 发现大儿子正伫立在码头的石阶上,江风吹起他单薄的衣服猎猎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