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桡声嗄哑,惊扰着轻纱般的晨雾,几艘木船在滩道上游落帆靠岸了。 平狄早早来到了河边。他看到络腮胡大汉朝那些船迎去。汉子身后跟着个浑身 散发着野性美和健康活力的年轻女子。一根二丈长的铁尖长篙扛在女子肩头,闪映 出暖日色的油亮。 “能下么,滩头?”船头瞅瞅因春旱干“瘦”了、裸露出无数礁岩的河道,又 看看面前的老男少妇,不无担心地问。 络腮胡鼻子哼了一声,那娇小丰满的女子便撑篙一跃,上了船头。 络腮胡滩头待舵工桡手全数下了船,才上船拔了犁锚,靠尾舵站定,手搭遮棚 望了望滩道,张口喊滩:“唉呐——船——下——滩癴?”那喊声,洪亮得如同小 火轮的汽笛。 夹岸悠悠的回声里,大木船似脱缰野马一头扎入激流。女子的身姿迅速变换着, 手中长篙舞成一杆花枪,船便如梭,霎时缩成一片橘瓣,在下游朝霞染红的水天交 接处化入耀眼的光波。 第二艘船由一名壮实的青年滩客揽下。那青年没有掌舵的搭档,遂邀了原来船 上的舵工相帮。 奔龙滩的滩客,看来总共就剩这么三人。 两趟滩溜过,上游只剩一艘孤船。 滩头刚登上去,青年滩客长篙一撑挡在他前头,他挑战地说:“这船我揽了?” 滩头牛眼一瞪,抡圆了长篙对他打去。青年闪身让过,长篙的铁尖啪地击在船 帮上,将那块油渍的硬木击得粉碎。 青年便也抡起手中长篙,却被络腮胡拽住篙头,二人一齐使劲扭夺,长篙脆声 炸响,被拧成一束麻花。青年红了眼,从绑腿中抽出一把亮晃晃的小刀扑过来。眼 看就要血溅船头,远远传来砰的一声枪响,冲动的双方便同时罢手,一齐跳下船。 河岸上开来一辆土黄色卡车,车头上,一块涂着血红圆饼的白布片在河风中呼 啦啦地抖动着。嘎的一声急刹,十数名荷枪实弹的日本兵跳下车。紧接着车门开了, 跳下一条狼狗,狼狗后面跟着一个佩戴少佐肩章的鬼子军官。 日本人将河滩上的船主和滩客都赶到一起,平狄也夹在他们中间。平狄没有看 到那作画的白衣少女,不禁暗暗松了口气。 “有人杀害了我的特工人员。”鬼子少佐举起一只湿漉漉的鞋,“这,是从死 者手中取下的证物。我的军犬,可以在数秒钟内找出凶手。但是,我更希望那位好 汉出头自首,我可以给他一分钟时间?” 那只鞋正是平狄的。他没料到,黄毛张剑至死还把他的鞋抓在手中,更没想到 那家伙已经投敌,而成为日本人的暗探。这么说,张剑倒是死于爱国志士的锄奸行 动——幸亏自己傻乎乎的营救没有成功?他镇静下来。鞋经河水浸泡,军犬还能轻 易嗅出人的气味吗?不大可能。 鬼子少佐抬腕看了看表,放开狼狗。 狼狗抽动着鼻翼,吐着红闪闪的舌头,钻进了人丛。 平狄朝滩头瞥了一眼。那人眼盯着狼狗,脸上毫无表情,双手扶篙站在一边。 狼狗嗅了嗅他,又在他身边的女人脚下停顿了片刻,忽然绕过两名水手,径直 走向平狄。 平狄心头一颤。莫非这狗真能从那浸得变了形的布鞋上嗅出他来?万一狗咬定 他,是向日本人说出黄毛被人暗算的实情以暂图自保呢,还是装作害怕,再于“逃 奔”中骤然出手击毙狼狗?他在理智上倾向前者,因为打死狼狗很难瞒过敌人的眼 睛,极可能弄巧成拙。但鬼子会相信他的话?未必? 正拿不定主意,滩头手中的长篙似乎失手倒下,重重砸在狼狗脊梁上。那畜生 狂怒地回过身,一口咬住长篙的铁尖。长篙便闪电般向前一蹿,从狼狗喉头深深扎 入。大狗喉头嗬嗬作响,只挣扎了几下,就口吐鲜血,一动不动了。 十几个枪口一齐指向络腮胡。络腮胡若无其事拔出竹篙,仍然持篙而立。 少佐微微一笑,似乎这一切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示意士兵们放下枪,自己走 过去。 “这么说,是你干的了?” “没错。”滩头开口说话便似喊滩般洪亮,“你的黄毛,正是我杀的。” “你干吗要杀他?”鬼子官饶有兴趣地问。 “我这人天性恨狗。见了狗,总想杀。” “好,有种?”鬼子少佐亲热地冲着滩头铁甲般结实的胸膛擂了一拳,“就冲 这句痛快话,我决定赦你无罪?不过,你得跟我进城一趟——没别的意思,咱们, 交个朋友。” 滩头神色坦然,将长篙重重往沙地上一插,大步走向卡车。少佐令两个小鬼子 抬了死狗,一挥手,那群鬼子乱哄哄挤上车,呼隆呼隆开走了。 船家水手们惊魂甫定,急急跑向下游,寻各自的货船去了。那女子若无其事, 拔起长篙跃上船头,扬声喊滩。 船尾为她起锚扳舵的,竟是那青年滩客。 络腮胡滩头次日午后才回奔龙滩。鬼子果然没有为难他,仍用卡车专程将他送 回。 刚好掮着长篙放滩归来的女子在那儿接着滩头,两人不言不语,一前一后走向 高岸上那条破船翻扑改造的棚屋。 平狄跑过去拦住了他们。“让我跟你放滩吧,”他说,“我会使篙。” 滩头拿白眼仁瞅他一眼,拨开他往前走。 “真的会,你收下我吧,”平狄追着央求,“我行?” 滩头便站下,嘲弄地咧开一嘴被劣质烟叶熏成的黄牙:“你会使篙?”他从女 人肩头拿过长篙递过来,“给我刺一只燕雀下来看看?” 平狄傻了。天要下雨,燕子追着虫子贴地盘旋,但要他用如此笨重的长篙“刺” 下一只,简直不可能。 滩头就不客气地夺回长篙,有意无意一扬手,一只燕子坠落尘埃。“这才叫会 使篙。”络腮胡说。 女人也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两个撇下他扬长而去。 这拒人千里的冷峻,与昨天的突然出手替他解围一样,都令平狄百思不解。一 时间,他竟觉得自己在军校接受侦探训练时读过的那些《心理学》、《罪犯学》之 类统统成了一堆废纸。“人”这东西,怎么这般难以解读啊? 下了半天雨。傍晚时分,天放晴了,平狄又来到河边。 雨后石山如铁,绿草如茵,衬着那溢彩流霞的滩道,风光格外娇媚。 平狄却无心观赏美景,他闷闷走向水边,望着激流发愣。 “又打算投河自尽吗?”一个女声在背后说。 平狄回头一看,是那个画风景的少女。少女手中捏着的笔尖淋漓着粉绿色的颜 料。 “哦,是你——昨天日本鬼子来时你躲到哪儿去了?真叫人替你捏着把汗?” 平狄说。 “我还为你担心着呢?”少女说,“我藏的地方再安全不过了,喏,你瞧那… …对,就是那石峰背后。” “石峰下站着鬼子兵啊?”平狄心有余悸地说,“假若他们发现你躲在那儿… …” “他根本看不到我。”少女自豪地说,“我可把下面的一切尽收眼底。我看到 鬼子官儿拎着你的鞋,看到狼狗冲着你走去……你猜我那会儿准备干啥?我看中了 一块比篮球还大的石头,只要狼狗再接近你一步,我就把石头推下去砸到那小鬼子 的头上。鬼子一定惊惶失措,你就好趁乱脱身了?” “那你咋办?”平狄问。他根本不相信女孩能有那么大的胆。就算有,萍水相 逢,人家也犯不着为他担那么大的风险。 “我?没想那么多。那会儿,光顾替你害怕了。”少女长长地舒口气,“其实 呀,你这种人根本不值得同情。第一次见面就把我的画推倒……” “对不起,前天我太莽撞了,”平狄尴尬地说,“我……” “岂止是莽撞?简直就是一头熊?”少女得理不让人,“瞧,好好一幅画,让 你给糟蹋了?”她扬起一张从中撕裂的水彩画。 画上,湍急的江流仿佛要冲出纸面。 “确实可惜。”平狄内疚不已,“送给我吧。” “送给你,岂不更可惜?”少女娇嗔地瞪他一眼,不客气地把画夺回,“怎么, 迷上了那冷美人了吧?”她突然转过话头,“我可得向你提出忠告——冷美人谁都 惹不起?她丈夫是个凶神,而且现在又成了日本人的座上客。” “你是说滩头?”平狄有些吃惊,他原以为女人是滩头的女儿什么的。 “知道了就别去招惹她。”少女说着,惋惜地看看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收拾起 她的画具,朝镇子那边走去。 招惹??平狄心上一亮。少女的话反倒提醒了他。“勾搭”上那“冷美人”, 就不难了解滩头的真面目。从日本人对滩头的重视,可以推断:此人必定是继黄毛 张剑之后唯一能向他们提供滩道秘密的人。 在军校实习期间,他曾接触过“美男计”的案例。凭自己英俊的外貌和强健的 体魄,他自信能博得冷美人的青睐——为达到目的,只好不择手段了。尽管他内心 上觉得那样做无异于对女性的亵渎,但一个新的计划已经形成,他重又变得信心十 足了。 放滩多在上午。下午的滩道要让给拉纤上行的夯船,这还是航道繁忙的年代留 下的章程,眼下虽说一天上下不了几条船,但章程没变,规矩依旧。因此滩客下午 无事。 一过午间,滩头就独自去小镇上喝酒,这正是接近冷美人的好时机。 平狄在高坡上,眼看着滩头黑铁塔似的背影远去了,就绕了个大圈子,走向滩 头家住的船棚。 这艘翻扑的大船很有些年岁了,尾艄木头早已干朽,中舱的宽大部分倒还结实, 伏地朝天的船底依然油亮光滑,足可遮阳蔽雨。 女人坐在门口补衣。 “你好。”平狄彬彬有礼地走上前,“请问……” 女人横他一眼,逃也似的避进屋去,关上木板门。 平狄精心准备的台词一句也用不上了。他用指节叩着门,轻声喊:“大嫂,请 你开一下门,我有话对你说。” “快离开这搭吧,平少爷?”女人隔着木板说,“这地方终究要出事的,快走 吧。” 平狄暗暗吃惊。“我不是啥子少爷,是逃滩的大学生,我姓李。你咋说我姓平 呢?” “姓啥子无关紧要,要紧的是赶快离开?”女子几乎是哀求了,“听我一句, 就走,哦?这儿危险哪?” 平狄索性坐下:“你不说明白,我哪也不去?你告诉我,滩头,他干吗冒死救 我?” “人不是你杀的,不能叫你背黑锅。” “那后生滩客,又为啥要跟他过不去呢?” “这不是你要管的。” “谁告诉你我姓平?” “别问那么多。你走……” “不,我偏要留下当滩客。滩头不收,我自己干。反正我无家可归了。” “这不是真话,少爷?你千万别犟性,别白赔上一条命?你走——我再不会说 啥了。” 话已说僵,平狄只得离开船棚。他没回镇上去住旅店,却走向高坡顶端一个废 弃的滩客住棚。那木棚子半截陷在深草灌木之中,内有木床木凳,可以勉强栖身。 平狄选中它还有个更重要的理由——从这儿,能望见滩头夫妇和青年滩客两家相距 甚远的大小两个船棚,望见大半截滩道,写生的白衣少女,也在他的视野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