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更多的时候,西北风是不厌其烦地拉起浪头,向着敖来河的发源处松花江揪扯。 松花江已经被污染得不成样子了,连那寸把长的抓底小鱼儿,吃起来都有一股六六 粉味儿。远近驰名的黑鳞鲫鱼只有敖来河有,别处是无法打捞到的。不好打捞,才 有渔人从松花江里打上来白鳞鲫鱼,再放进敖来河浆养月余,白鳞就似乎脱胎换骨, 蜕成身价倍增的黑鳞上市,差价自然不小。小河南就是这样的渔人,他不但聪明, 而且是聪明绝顶。 万银贵挖窟窿盗洞摸到了河道管理处的根上,人家却说第一个申请开发敖来河 建垂钓中心的是小河南。小河南不但把渔点移了过去,而且从他家乡河南引进了网 箱养鱼的新技术。他娘的,小河南整天嘻嘻哈哈,像跟你混得挺近乎,其实精着呢, 牙口缝没露。万银贵这样想着,就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 万银贵没有直接回家,他去了小河南的渔点。 金公安再次在人们的视野出现的时候,人们对他的议论已经稀寡了,跟吃了一 条发柴的老豆角,唆拉不出咸淡味,就只好吐掉。人们不是没有热情,而是不容工 夫,大家都一心扑在坝外地的播种上去了。自己的事都顾不上,谁还会管别人闲事 呢?万银贵觉得当地人除了极热衷于种地外,对什么都很冷漠、懒散。大钱挣不来, 小钱又看不上眼,对于做豆腐这类小折腾更是不屑一提的。捧着金饭碗要饭就是当 地人的德性。 卖完豆腐,万银贵推着独轮车和胡美娘一前一后走在古墓区的毛毛道上。阳光 有些刺眼,几蓬青虚虚的水柳靠根部雪还没化尽,稍头上已鼓起了芽苞。打老远就 能听到火槽坝上丁丁当当砸铁皮的声音,颤巍巍响在空旷的沟壑里,有些干燥。胡 美娘停下来,手搭凉棚跷了脚向南眺望,像块望夫石。万银贵不用瞅也知发生了什 么,但心是不甘的,他放下独轮车说,把车子推回去吧。胡美娘就转回身一声不响 地推起车子走了。万银贵站在原处稳定一下情绪,卷起一支旱烟,点燃了,吱拉拉 嘬几口,便溜溜达达绕上火槽坝。 昨天他在小河南渔点听说金公安出来了,就知道金公安毕竟是金公安,如果那 件事搁在别人身上至少要判三至五年刑的,小河南只字未提承包敖来河段的事儿, 喋喋不休地说些金公安怎么破坏军婚的细节。万银贵听着腻歪,丢一句:你小子, 人小鬼大,屁眼插插销万事通。就告辞出来,小河南撵出来将方便袋里的几尾黑鳞 硬塞给他。 万银贵回到家,小半宿没睡着觉,辗转反侧吸了一地烟头儿,可下眯拉着了, 躺在他身旁的胡美娘却啊地一声坐起来,骇得他睡意全无。打着灯,胡美娘汗水涔 涔。万银贵就近抓起自己的白背心子递过去,胡美娘擦拭着脸上的汗水,说,她梦 见自己和一群小猴子在敖来河里水中捞月,费了老大工夫才摸着那颗月亮,可那月 亮却很沉,怎么也托不出水面。使尽了吃奶的力气,终于把月亮抱出水面,原来那 月亮血淋淋的,竟是一颗人头。万银贵说是吗?心里却想,败家娘们儿,梦见搞破 鞋也比梦见水中捞月强啊?老娘们儿嘴臭呢,万银贵暗自一阵唏嘘,便准备起早磨 豆子了…… 银贵,又耷拉脑袋跟老二算账哪? 万银贵猛抬头,一龇紫红的牙花子。金公安乐呵呵迎上来握住了他的手。这种 热情让万银贵心里挺别扭,仿佛他是那个诱奸人家军嫂的歹徒被抓了又释放一般。 万银贵说,几天不见,金公安又发福啦? 骂我?金公安亲昵地捣了他一小拳,脸上竟没一丝赧色。他大咧咧掏出一包 “国宾”牌香烟依次甩给大伙,一旁卖呆的几个渔人吊着脸没接烟。小河南却冷笑 着接了过去。金公安给他点燃了,似乎脚背被小河南的冷笑砸了一般,掉过头说, 以后我和大伙一样,客气的喊我一声大哥,不客气的叫我一声金老板,我这就去弄 些熟食,希望大伙给我的鲜鱼馆捧个人场? 金公安说完作了个揖,然后骗腿骑上身后的摩托车一溜烟没影了。 这些天,金公安不但没有面容憔悴,而且愈发精神头十足,那气派分明还在警 内。万银贵心思这么一旁骛,竟莫名其妙地出了一身冷汗。 地基处理平整,仨膀大腰圆的铁皮匠在一瘦干师傅的指挥下,将铁皮板块跟小 孩堆积木般切割成型,鲜鱼馆的轮廓就出来了。 万银贵一直没与小河南搭腔,几个渔人蹲那儿嘀咕着。一根烟刚吸透,大坝上 响了一声喇叭,像得了鼻炎闷乎乎的动静。万银贵以为是金公安回来了,一回头, 三台朱红的“野狼125”立在那儿,车上跳下仨戴大墨镜染金黄毛的时尚小青年。 为首的左额头一块刀疤。刀疤领着二人直奔渔人而去,小河南他们立马站直了。 刀疤说,敖来河我大哥承包了,你们几个三天内从这里消失? 小河南斜瞥着刀疤不屑地问,谁是你大哥? 刀疤一挥手,妈拉个巴子,跑东北撒野,上? 仨黄毛一拥而上,小河南腾地跃出人群,脸上是镇定的,凛然的,傲岸得简直 有些目中无人不可一世了。仨黄毛似乎被他眸中隐含的一股霸气冲击了一下,反而 有些六神无主的慌悸。 万银贵顾不得吸烟了,他抱了膀子,像在欣赏三英战吕布。小河南一招一式都 是大小洪拳的路数。仨黄毛的功夫却很庞杂,万银贵吃不准了。万银贵觉得既然是 场闹剧,就不能草草收兵,那样有阳痿之嫌。 铁皮匠丢下手中的工具,几个渔人由惶恐冷漠转为充满热情地圈过来,双手情 不自禁地做好要拍巴掌的预备动作。是呀,和平年间的北方,难得有如此精彩纷呈 的武打场面。武打都是电视里的表演,电视是什么?是假的,是把观众当傻子卖了 的把戏,而今天的武打却是真实的。真实的东西还会有吗?如今的世界假药假酒假 牙假乳房……连儿子都是假的,你说这真的东西能不珍贵吗?能不叫人兴奋,叫人 手舞足蹈吗?这个时候他们是来不及交头接耳的,嘴巴半张着,随着一迭连声不易 察觉的轻啊,哈喇子便从下唇的薄弱环节处一抻再抻地流淌下来。忙里偷闲,他们 都在暗自猜测着结局:最好是“一拿三”,冒点血最好,打断胳膊最妙,但是千万 不能出人命,那样闹不好会殃及池鱼;再不济也能“三拿一”,那样不惊险,更谈 不上刺激了。仅这几个观众,便将当地人的冷漠、胆小怕事又善于旁观、幸灾乐祸 的典型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这时,刀疤用了一个大背拖,小河南却以巧破千斤,顺势从刀疤头上掠过之机 用了一招当年霍元甲巧踢俄国大力士的招数,一脚踢翻了刀疤。小河南落地时飞速 向万银贵抛了一个眼波,那眼波的信号让万银贵得意地笑了。他心说,小河南你莫 慌,戏演到高潮的时候,自然会有人出来,关键人物会出现的,你沉住气嘛? 许是逻辑思维出了问题,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在剧情推向最高潮的时候,关键 人物还没有出现,这有些不合常理了。万银贵就很失落,惆怅得有些陷入沮丧中不 能自拔了。 万银贵,你个狗日的?小河南似乎濒临绝境地吼了起来。 万银贵觉得再不出头,太残忍了,就哇地号叫一声,跟个笨狗熊一般扑上去, 拦腰抱住了一个黄毛。那黄毛陡然一个蹲胯,挣脱他的双手,然后飞起一个穿心脚, 万银贵扑通摔在地上,这个实成。铁皮匠的瘦干师傅向前一蹿搀起万银贵说,打也 打了,闹也闹了,小哥几个别显得咱东北人太欺生是吧? 仨黄毛住了手。刀疤说,老师傅今天给你点面子,要不是怕耽误大哥建鱼馆, 哼?刀疤说着掸了掸身上的鞋印和浮尘,一扬头,几个人骗上“野狼”,绝尘而去。 小河南揩掉嘴角的血迹,随手抹大腿边上,就将那几个渔人臭骂了一顿。撒够 气这才架起哼哼唧唧的万银贵去了他的地窨子。 鲜鱼馆放鞭炮扯匾挂幌的时候,小河南、万银贵喝得正酣,两个人谁也不说一 句话,咕嘟嘟只管扬了脖子往肚里灌酒,那情景甚是悲壮。 万银贵酣醉如稀泥,拿捏不成个儿,怎么回的家不知道,一觉醒来,似水的夜 色已将夕阳化掉了,灯光似乎还没有月光明亮。金公安就坐在炕沿上对着一杯茶水 抽闷烟。 哎哟,金公安你咋来了?万银贵忙坐起来说咋不叫我一声。就自顾自地端起金 公安面前的凉茶水,咕嘟嘟喝干了。然后冲同样坐在一旁的胡美娘吩咐:去,给换 只杯子? 胡美娘就扭着好看的屁股,一颠一颠地出去了。 金公安说,老弟又损我了。说心里话,我金百川不是不讲究的人,是吧?过去 总干些修桥补路的勾当,结果咋样?还不是那小娘们儿翻脸告了我一个破坏军婚, 应了那个江湖术士的谶语:女人封门露齿主淫荡;男人封门露齿主晚年破败。你嫂 子走得早,我金百川不怕谁笑话,解除合同算个鸡巴毛哇,天老爷老大,我老二, 再说,不是没判我刑吗?关那几天,那些狱警哥们儿哪天不是七个碟子八个碗的招 待我呀?我喊一嗓子还好使。说这话有点翻小肠了,他小河南能在这块儿站住脚谁 的力量啊?吹牛×? 万银贵说,小河南岁数小,又会那么一两下子,臊了吧唧的。咱咋也不能跟他 一样吧?再说“黑鳞”在市场上一走俏,敖来河就是一块香饽饽,实不相瞒,别说 小河南惦记着,我也动了一回脑筋呢。只是没想到你会承包,插这一杠子,小河南 饭碗没了,可咋混呢? 金公安说,你跟小河南混得挺哥们儿,今天托到你头上,说明老哥没把你当外 人,与人方便与己方便。一是我开馆子养鱼搞垂钓中心,需要有人打鱼;二呢也不 想让别人太难做。这样你去问他一下,我兑了他的渔具,每年给他死工资六千,我 听你个回话。另外我还得雇两个人,这么大的一摊子,没几个贴己人支巴咋行呢。 万银贵说,小河南一年下来不过闹个万八千的,刨去吃喝拉撒许是还剩不了六 千,这事好办。雇人的事呢,据说东屯梅山东子屋里的过去当过厨子,俺家你弟妹 也是卵子皮外的闲肉,闲也是闲着,我开豆腐房她也伸不上几手儿,过去为卖豆腐 抢地盘我和梅山东子闹得挺生分,这事你也知道。如果大哥不嫌弃她们…… 金公安说那可太好啦,我省着外雇厨师了,街里雇小丫头每月三百元,我每月 给她俩各五百块。梅顾氏主灶,你家大妹子替我过过秤收收钱啥的。只是丑话说在 头里,我一天管三顿饭,不管住,一早一晚时间要长些,如果以后买卖好了,我可 以考虑给她们配自行车。 万银贵说,大哥真讲究,加里加外一胯子远,要啥自行车呀? 万银贵不知不觉将称呼变成大哥了,金公安的话也多起来。他说,我政界的哥 们儿给我这个开发项目也不是偶然的,没准用不了多久,这小永兴和老永康都得归 我鲜鱼馆那疙瘩去呢? 万银贵就喊:美娘,咋这肉呢,拿只杯子弄点水用这半天? 胡美娘说,我这不是给你哥俩弄俩小菜喝一壶么? 金公安立刻站起来说,大妹子可别费心,我这人屁股沉,坐下一道坑,鲜鱼馆 那头还撂着呢? 万银贵说荒郊野外能丢啥,咱哥俩再“遛点”吧? 金公安说不行,我真得走了,来日方长,我托你的事儿可别忘了? 起风了,窗外的夜较刚才更稠了些,万银贵跟出来,风掀掉了他匆忙披上的外 衣。 胡美娘从他身后拾起来,说金公安这是…… 万银贵没吱声。金公安的背影就在风声里淡了、化去了。 胡美娘试探着说,要不我俩不急着去上班? 万银贵仍不语。 鲜鱼馆那边刷地亮了一盏水银灯,灯下的布幌随风舞动着,一些叫鳖盖的飞虫 夹在灯影里穿梭着。 万银贵薄叹一声,夜也跟着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