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无论怎么说,1945年9 月3 日,都是个刻骨铭心的日子。 天好蓝,蓝得一尘不染,白日赤晃晃地高悬,远山透亮亮地青翠,微微的北风 徐徐而来,令人洗心涤肺。人们在这么好的日子里捡起了久违了的狂欢,于是,十 里八乡的人,都涌进了县城,挤上了大街。他们挥着彩旗,耍着龙灯,放着鞭炮, 吼着喉咙,迎候着日本宪兵队长交出战刀。 这本该是匪首张天一心花怒放的一天。十年前,他们差一点儿被小鬼子赶尽杀 绝,逃进辽西大峡谷里的秘密溶洞,才躲过一劫。几十个兄弟,鼠一样憋在洞里, 不敢声张,不敢入村进屯,一年出去一趟,也只是偷袭一把日本人的商铺,抢一点 咸盐洋火之类,剩下的日子,还得靠山里的野菜草根浆果过活。倒是冀热辽军区的 八路,鼻子灵,神通大,派个叫徐天寿的人,摸进了洞里,告诉他们日本天皇宣布 投降的消息,他们才敢重见天日。张天一这才带着弟兄们,一路奔袭,缴了日本宪 兵队和伪满警察的械,收复了无虑县城。虽然替他们谈判的是徐八路,给他们掌舵 的还是徐八路,那也是张天一心甘情愿的,没有徐八路,他们还当着野人呢,怎会 成为今天的功臣? 可是,张天一却无心品味胜利的喜悦,肚子里揣着猫崽子般,抓心挠肝的,即 使是受降仪式后,徐天寿给他披红戴花,宣布他为无虑县公安支队的队长,他也索 然无味。他觉得,这么重要的仪式,旗杆下空落落的,实在是缺憾,怎么也得摆件 有意义的东西吧。 张天一认为,那个最有意义的东西,就是老汉奸高荣轩的狗头。 可是,徐天寿却不同意,他说高荣轩是统战的对象。 张天一心里骂了句,狗屁。他便悄悄地退出会场,带上几个弟兄,离开县城, 一路紧赶,直逼城西的野杏村。 最初的时候,张天一还能看到村子的房顶上站着人影儿。后来,影子消失了, 村子却突然静下来,静得连狗都不肯多叫一声,平日里喧嚣不止的麻雀,也悄然无 声。除了几个弟兄汗淋淋地喘着粗气,这世界简直安静得要死。村中最显赫的高家 大门楼,也死了般,关得严丝合缝,把夜一样漆黑的大门推向张天一的眼睛。门楣 上,一朵白花醒目地悬着,两道白纱分向东西,一刀火纸剪碎成招魂幡,搭在门楼 外左侧的墙头上。显然,高家刚刚死了人,还是个男人。 张天一心里一顿,难道说高荣轩死了?可是,高家的大老爷死了,总得有人吊 丧,总得有鼓乐班子吹吹打打吧?这么安静,连一丝哭声都没有,可就怪了!他不 希望死了的人是高荣轩,他要把老汉奸扯出去,扯到县城里,当着众人的面,砍掉 脑袋,血祭旗杆。若是人死了,把脑袋弄下来祭旗,他张天一还算个鸡巴毛好汉! 事实却让张天一无比沮丧,死掉的人恰恰就是高荣轩,这是村里的哑巴告诉张 天一的。哑巴没有去城里看热闹,几十年了,他像一条忠实的老狗在村里走来走去, 给每户人家的门上长上一双眼睛。张天一只是朝白花上指了下,哑巴就明白了,举 起胳膊,竖了下大拇指,便匆匆走开了。 谁都知道,张天一和高荣轩仇深似海,连哑巴都不想卷进来。 尽管哑巴从不撒谎,张天一还要眼见为实,他用马鞭的手柄砸着大门,砸得墙 皮在震颤,那朵白花哆嗦成一团。漆黑的大门终于欠开了一道缝,露出一张麻木的 女人脸。张天一怔了下,他不敢相信,这竟然是自己的姐姐!十三年没见面了,姐 姐已经憔悴得不成样子了。十三年前,姐姐嫁到高家时,那样的妩媚,那样的鲜亮, 现在,却被高家吸走了血肉,吸干了骨髓,像霜打过样干枯。 姐姐看了好几眼,才辨出门外站着的壮汉居然是大难不死的弟弟,便凄然一笑, 说,你来晚了。 短短几个字,真相不言自明。虽然面对着自己的姐姐,却也是仇人家的儿媳妇, 尚存的一点儿亲情也压了回去。张天一傲慢地迈过高高的门槛,脚下的日本大皮靴 落出了“咔咔”的脆响,他问道,咋死的? 姐姐没有马上回答,她坐到守灵人的位置,拿过一摞黄裱纸,伸向长明灯点燃, 丢入丧盆中。丧盆里腾起了火苗,却没有润红姐姐的脸。姐姐漫不经心地说,吞了 大烟膏。 张天一在灵堂前顿了会儿,他猛地伸出手,掀开了高荣轩的蒙脸布。 老汉奸高荣轩除了嘴唇黑紫黑紫的,脸上的表情像睡着了一样,没有恐惧,没 有痛苦,也没有负疚,反倒有一丝微笑,翘起的山羊胡似乎嘲笑着张天一,你永远 不是我对手。他揪了把那缕山羊胡,把蒙脸布摔回到高荣轩的脸上,随后问了句, 咋就你一个人,孩崽子们呢? 姐姐愣了片刻,随即站起来,抓住弟弟的衣襟,忙说,孽是老爷子一个人造下 的,和别人没关系。 张天一翻着眼珠子说,我是杀人魔王吗? 姐姐松开了手,说,人死万事休,他已经以死谢罪了。 张天一闭上了眼睛,吐出一口浊气,问,啥时出殡? 姐姐说,明儿上午,你姐夫,不,是我男人回来奔丧。 张天一没有再说话,他转过身,向外走去,回答给姐姐的是咔咔咔的皮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