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夜深了,谷三绳还没有睡,因为夫人在不停地唠叨。夫人是一个心肠慈悲的人, 她说,曹顺开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他和云香结婚这么多年,脸都没红过。这孩子都 病成那样了,还挺着给云香打下手。见人家没用了,就把人家送给老曹家,咱得像 待儿子那样待人家。我看你把顺开送回老曹家有点不近人情。 谷三绳说,咋不近人情?我是让他回去养病。吃药的钱咱们掏。云香过两天就 来香木镇接手二铺子,一切打点完了,就得重新开业。这店铺里怎能容得下一个病 秧子?这不是晦气? 夫人说,顺开跟云香回香木镇,哪间屋子装不下他?你让人家到店铺里去也不 能去。二铺子后院有九间房子,腾出一间来给顺开。生意上的事儿让春香和木墩儿 搭搭手。铺子照样开。要信不着你去帮着支撑半年左右,让云香领着顺开到哈尔滨 的大医院找洋大夫给他看看。也许很快就会好。啥叫晦气?女人守了寡才叫晦气。 谷三绳长叹一声,那就把他也接来。不过我是不能接他,过几天让木墩儿和春 香把他接来吧。 郭木墩儿和春香收拾妥当,要去鸟河码头,却见云香早早地来到了香木镇。云 香脸上没有疲惫,她已经有一年多没回娘家了。在江岸码头给江风吹得脸上很红润, 点心炉子的熏烤也让她红润的脸上多了些粗糙。云香是坐着马车来的,随着她来的 还有一男一女。男的是曹士德,女的也是曹家的亲戚,叫云香十二嫂。这女的长得 很高大,手脚都粗,说话的声音也像个爷们儿。云香没有先到爹妈的宅子里,而是 先到了春香的一铺子作坊。作坊和爹妈的宅院相通。进了作坊她就喊大姐。大姐和 姐夫正好要出门。大姐说,我和你姐夫收拾妥当,刚要去接你,你竟先来了。 云香说,鸟河到香木镇三十里,两个钟头就到了。还接啥。云香又把她身后的 两个人介绍给大姐,这都是顺开家的亲戚。士德,顺开的侄儿。小桂是顺开的堂妹。 春香就讥笑道,都是顺开的亲戚啊。 士德嘴很甜,说道,是春香大姨吧。我婶总念大姨的好。今儿看见大姨,也是 真亲。 小桂说,大姐长得也富态。 郭木墩儿说,还没吃饭吧?到馆子吃点饭。 春香说,木墩儿,你带顺开的俩亲戚去馆子吃点饭,我和云香去见咱爹咱妈。 云香牵着春香的手,过了作坊的通道,进了谷三绳的宅院。谷三绳正坐在院子 里修烤炉,见是云香来了,就问,自己来的还是带了顺开? 云香说,顺开不想来香木镇。他也没回曹家屯。他虽是曹家人,却跟他爹他妈 也亲不起来。他还在铺子里守摊儿。他舍不得把那点心铺的匾摘下来。顺开又把他 的一个表弟叫来了,铺子不开了,点心不能不卖。顺开要让他的表弟每天帮他做两 炉槽子糕,上码头上卖。赚了钱好吃药。 云香的娘出来了。接着话茬,顺开这孩子也是够可怜的了。别让他一个人在码 头受那江风吹了,明儿把他接过来。这么大的香木镇,还没有他住的地方? 云香就看着她爹。谷三绳说,你娘说得对。把他接来吧。老曹家没有咱们富裕, 顺开有病是结婚后,不能冷落人家。旁人看了也笑话。 云香却摇摇头,顺开也是个要脸面的人,脾气也犟。说啥也不来。 谷三绳说,今儿个你先歇一天。先在春香你大姐那儿给她搭把手儿。一会儿我 去佩香那儿,和大金商量商量。他得快点把二铺子让出来。 春香说,云香不是自己来的,还带来了顺开的两个亲戚,说是帮工。 谷三绳说,云香也是,香木镇到处都是低价的劳金,雇几个伙计都雇得来。这 两个乡下人来了能干啥? 春香说,这不是明摆着的,这俩亲戚哪是帮工,分明是顺开打发来的四只眼睛, 看着云香呗。 春香的娘就瞪了春香一眼,别瞎说。 云香说,大姐说的没错。顺开哪样都好,就是有点小心眼儿。 春香说,顺开都是要散架子的人了,咋还有这份闲心。 春香的娘说,顺开的病不难治。咱这镇上的皮匠邱老六前些年就得了瘫症,在 哈尔滨国祥诊楼针灸,半年就好了。 云香说,等我有钱了,就领顺开去哈尔滨。 谷三绳说,鸟河码头你有九间房子,你公爹又给了你三十垧地。这些都卖了, 也够给顺开治病了。 云香说,三十垧地已经卖了。卖了三万块大洋。我要接手二姐的二铺子,还得 往里投钱。这钱还不能动。鸟河的九间房子不值钱,不能卖。万一生意有了闪失, 我们也好有住的地方。 春香笑了,小妹的心就是细。 云香问春香,我二姐干啥呢? 春香说,她能干啥,除了打牌就是打牌。 云香说,我得去看看她。二铺子给我了,二姐也不知道能不能生气。二姐不像 大姐,脾气不好。小时候二姐总欺负我,大姐却护着我。 春香说,佩香是自来娇。她总以为谷家就她长得漂亮,嫁给了廖大金,更是眼 里没谁了。离家这么近,佩香十天八天也不回来一趟。你想跟她亲近都亲近不起来。 云香说,佩香跟我也亲。我每次到二铺子给她送点心,她总是额外给我点零花 钱。我在江边她怕我冷,她还给我一件貂皮大衣。我一直都舍不得穿。 春香说,这么些年佩香连一盒胭粉都没给我买,我不挑她理,谁让我是她姐。 春香的娘说,姐儿几个到一块儿别说三道四的,亲不亲都是从我肚子里掉下来 的。 谷三绳说,你们姐儿几个有嗑儿,天天唠都有工夫。云香还没吃饭吧?你吃啥 让你娘做。 春香说,走,跟我到后院的粗粮馆子,高粱米饭拌荤油。 云香说,我乐意吃。 …… 谷三绳去二铺子找廖大金。廖大金今天没陪着佩香玩牌,在作坊后的一间屋子 里看书。廖大金虽然看上去是个很张扬的人,却也是能够守得住寂寞的人。他不喜 欢在喧嚣的哈尔滨混,他愿意走南闯北。他来香木镇,父亲只给他一万块大洋,又 给他三本书。《足金》,是江浙品金大师许锗著,杭州宝润堂书局仅木版印刷三百 册。《斩首》,是大清修撰陈鹤沧为刽子手朱宝屹写的传记。朱宝屹被誉为大清第 一刀,他专门为五品以上的官吏施大刑。朱宝屹一刀下去,受刑者不遭罪。朱宝屹 最后斩首的人是自己。《大毒》,是广宁寺高僧虚嗟二十年写就。虚嗟看透了红尘 中的十种大毒,第一大毒者为大善,最后一大毒者为大怜。这三本书廖大金都不感 兴趣。廖大金知道父亲让他读这三本书的本意,父亲是想让他成大器。而廖大金喜 欢读的却只有两本书,一本是高丽人朴一写的《高丽参》,这既是一本药理的书, 又是一本做人处世的书。另一本是京都文人陶小陶写的《罂粟》,这不是一本药书, 是一部莲花落子(河北梆子)剧本。陶小陶是京都著名的剧作家,也是一个戏子。 四十一岁的大老爷们儿,戏台上却演的是二十多岁的少妇。廖大金从这两本书里能 够找到让他兴奋的东西。尤其是《罂粟》的第二幕,开头的青衣念白让他背得滚瓜 烂熟—— 天下的花儿最艳, 天下的人情最淡。 天下的男人最懒, 天下的女人最贱。 罂粟花开香弥漫, 人情寂寞无人怜。 男人无志志更短, 女人有趣趣是骗。 廖大金白天看《罂粟》,晚上看《高丽参》,觉出做人很上瘾。 谷三绳进屋,坐在炕沿上,廖大金也没察觉到。谷三绳就忍不住问,看啥呢? 廖大金急忙把书放下,坐起来,爹来了。看戏文,在香木镇无戏可看,就看戏 文吧。 谷三绳说,大金哪,有戏可看了。你小姨子来了,啥时把铺子给她?云香在鸟 河的三十垧地都卖了,到咱香木镇来已经没了退路。你看啥时候搬啊?当初我给你 买下这铺子是花了一万块大洋,这一万块大洋我已经备好了。啥时用就到我那儿去 取。 廖大金想也没想说道,二铺子有三间店铺,七间作坊。三间店铺是您给的,七 间作坊是我盖的。七间作坊我得先留两间,我和佩香得有地方住。五间作坊我给云 香,一文钱不要,谁让我是他姐夫。在县衙门前盖楼阁,光地皮钱就得十万大洋。 现在这地皮是皮匠邱老六的,邱家皮匠铺生意冷清,给他十万大洋是他做梦也想不 到的。不过听说邱老六为人很滑,我和他没有交往,这就得靠您的面子了。您什么 时候把地皮买下来,我什么时候盖楼。动工前,我要给您九万块大洋。 谷三绳想了想说,这事儿就归我了。 廖大金说,从明儿起,云香就是二铺子的主人了。 谷三绳拍着炕沿,好,我就知道二姑爷爽快。 这时佩香回来了,她知道爹是来干啥的,就说,爹,咱俩还有一笔账。你把二 铺子给了云香,其实也是你在我们姐妹中的陪嫁里又多给了云香一万个大洋。再说 这作坊的七间房子也是我们花了八千个大洋盖的,里外里云香就多得了一万八千块 大洋。我和大金确实现在不缺钱,可谁知道将来会不会缺钱。 谷三绳说,大金在盖楼的时候,我给你们补上两万。 佩香笑了,爹您别当真,我是说着玩儿的。 谷三绳也笑了,我二闺女说话当真的时候,那是说着玩儿。我二闺女说着玩儿 的时候,那就是当真。你这丫头啥心眼儿我不知道? 两天以后,佩香和廖大金搬出了二铺子,连铺子后面的作坊也腾了出来。谷香 园后院有谷三绳的八间正房,谷三绳也腾出两间让佩香和廖大金暂住。住了一天一 夜,佩香和廖大金都感觉不舒服。佩香不能跟别人玩牌,廖大金躺在有些潮气的炕 上,看书也不舒服。廖大金就跟佩香商量,先回哈尔滨暂住一个冬天。佩香觉得这 么一走了之有些吃亏。佩香一向认为爹妈跟她不亲,春香和爹妈前后院儿,虽然是 两家分着过,但一个作坊一个铺子分不出谁是谁,连每天吃饭都在一起,春香占尽 了爹妈的便宜。现在又把云香从鸟河码头接回香木镇,爹在帮扶她,暗中给她多少 银子谁也不知道。看来爹妈根本就没把我这二姑娘放在眼里。佩香就对廖大金说, 愿回你就回去。我不能回去。我爹妈会趁咱们回哈尔滨的时候把他们的财产分给大 姐和老妹子。我不走,他们得知道我是他们生的,不是大道儿上捡来的。 廖大金就笑,你爹开了十几年铺子,挣那么几个钱儿,我看着可不眼红。愿意 分她们分去吧,等我把县衙门前的楼盖起来,有她们向我借钱的时候。 佩香说,我是要争这口气。 廖大金说,愿意呆你就呆,呆腻了就回哈尔滨。我等你。 当晚,廖大金也没跟岳父岳母打个招呼,就走了。 …… 云香做事很踏实,到了香木镇只歇息了一天,就开始修整二铺子。她把铺面换 了洋铁皮,又涂上了俄国产的乳黄色的油漆。铺面的门上面又悬起了牌匾。这牌匾 是三尺宽九尺长的老沙榆料子,请香木镇的秀才房启良先生草书三个大字:谷香园。 上有题眉:谷香园三铺子,落款是启良书。房先生的字又让香木镇的木匠陈喜子精 细镂出,字迹上又涂上了野猪油和黑炭搅拌在一起的涂料,然后又将这牌匾浸上了 又红又亮的辣椒油。这牌匾很晃眼睛。铺子的橱窗也换上了两块很大的洋玻璃,这 洋玻璃是在江北日本人开的玻璃店花一百三十块大洋买来的。香木镇的人家很少在 窗户上安洋玻璃,二铺子的橱窗不光安了洋玻璃,又是两块四尺见方的玻璃。这让 香木镇人看了很惊讶。 云香也很快把铺子后面的作坊修整好了。谷香园的烤炉盘子是谷三绳在哈尔滨 谢尔盖洋铁铺子定做的。谷三绳三年以前做了五十个烤炉盘子,现在谷三绳把余下 的二十多个盘子也都拿出来给了云香。云香又在香木镇的郭氏炭行买了五十袋子桦 木炭。一切准备就绪,就等着开业。二铺子重新开业也不是一件小事,谷三绳让香 木镇的算卦先生算了个吉日子,这日子也真是好,是个双日子。既是香木镇的大集, 又是云香的生日。 重新开张这天,集市上人已经很多了。云香烤出两盘八裂酥,一共一百八十八 块。每个到铺子前看热闹的人一人一块。等到日上三竿,又烤出一炉来,此时谷三 绳、春香、郭木墩儿都出现在二铺子前,他们燃放爆竹,向前来捧场的人哈腰道谢, 送八裂酥。 这天一共烤出三十盘八裂酥,卖了八十多块大洋。 曹士德和小桂在作坊里也是忙得不可开交。这是两个能干的伙计。活儿越多越 累,他们越觉得愉快。中午歇息的时候,云香要买包子犒劳他们,曹士德说不用, 烤箱里的点心渣子吃了就饱了。 小桂说,这点心渣子也比咱乡下的苞米癳子好吃。 谷三绳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对云香说,这两个伙计也是让你挑准了。 二铺子如此红火,也让春香感到有些嫉妒。谷三绳也看出了春香的不满,就对 春香说,这几天你去帮帮云香,心里也有个数儿,看他们每天能挣多少钱。你的一 铺子要是不如他们,爹给你补。 春香说,爹,有您这句话,我们当女儿的就觉得公平了。 最感到沮丧的是佩香。二铺子重新开张她没有去。她先是躺在炕上睡了一觉, 然后又到娘的屋里哭了一场。娘劝她,老二,你别委屈。你爹心里有数。等大金把 楼盖上了,生气的不是你,而是老大和老三。你爹有三万两银子备着呢,就等着大 金盖楼时他拿出来。你爹不光是一个果子匠,他更是一个心中有数的大男人。他常 跟我说,你们三个嫁出去,他要看的不是闺女们的本事,而是要看姑爷们的本事。 谷家的事业肯定是要落在男人的手里。木墩儿就是一个本分人,做不了大事情。顺 开又是个病秧子,更指不上。你爹看好的是大金。但大金有的时候不着调,有时说 话也大。你爹有点看不惯。你爹是想把大金的不着调的劲儿别过来。等大金一切都 明白了,他会感激你爹。他们三个姑爷在一起干同一件事情,最后的结果肯定是两 个人服一个人。等两个姑爷彻底服一个人的时候,你爹会把全部家产交给他。往后 你跟大金在一起过日子不能总打牌,你爹就想让大金知道三个字:勤德忍。现在大 金勤字有了,忍字也有了,就差一个德字。 佩香擦着眼泪说,是真的? 佩香妈说,不信咱们就走着瞧。 春香自然要听爹的话。每天上午她去二铺子的作坊帮着忙活一阵儿,算是给老 妹子捧场。晌午回家和佩香去馆子吃饭,吃完饭就回去睡觉。天擦黑的时候她就又 去二铺子,说是帮着忙活,其实是监视每天二铺子的收账。 二铺子重新开张的几天里,生意确实不错。每天有五十到一百块大洋的进账。 六天以后,生意逐渐地平稳下来,每天只有三十块大洋左右的进账。春香认为云香 当着她的面儿算的是明账,可能会有暗账。这天晚上,春香故意晚些去了二铺子。 春香到二铺子的门前,二铺子已经熄灯了。她又悄悄地到了后院的作坊,作坊里也 熄灯了。后院除了七间作坊,还有三间住人的房间。一间是仓库,一间是曹士德住, 另一间是小桂和云香住。住人的房子有一间熄了灯。 春香就悄悄地走到了那间点着灯的房子的后窗。透过窗户的缝隙,春香只看到 了小桂,却没有看到云香。这让她感到很奇怪。她又等了一会儿,还没有见到云香。 云香干什么去了? 春香左右看了看,这一带都是低矮的民房,连民房院落里的牲畜在月光下都能 看得很清楚。她顺着二铺子门前的官道往前走,不远处是香木镇的大集。集散了就 是一片空旷的野地。野地的后面是一片松树林子,很茂密。她走了一会儿,在一棵 高大的杨树后停下了,因为她看见松树林里有一匹高大的洋马。这林子里肯定有人。 她又悄悄地蹲在杨树下面,听着树林里的动静。树林里只传出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男人说,你得加小心。你周围都是眼睛。 女人说,你也得加小心。总是半夜三更地来看我,别遇着打劫的。 男人说,放心吧,三五个人还不是我的对手。再说,我的两个兄弟在土塔山的 后面等我。啥时候到我那儿去? 女人说,后天吧。后天没集。 男人从树林里出来,很敏捷地跳到了马背上,然后拍着马屁股,马就驮着这个 男人朝北飞驰而去。 女人也从树林子里出来了。 春香认出来了,是云香? 春香还隐在树后,但她一直盯着云香慢慢地走回作坊。 春香没有再去二铺子。她回家了。路上,她心里在暗笑,云香还是躲过了顺开 派过来的两双眼睛。他们没有看住云香。云香原来是有相好儿的。骑马的男人很高 大魁梧,看样子好像是一个军人,也像一位武士。云香这些年很苦,有了这样英武 的男人跟她幽会,也是她的福分,老天也算是对她公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