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金鸡啼晓,旭日临窗。绿翘叩门侍候李亿、玄机盥洗。随即又用托盘送来两盏 燕窝莲子羹,六盘细点。 用毕早餐,两人相依相偎,情话喁喁。经一夜欢娱,好似天淡淡云边鸾凤,水 澄澄波里鸳鸯。彼此互悦互爱之情又不知增深了几许。 李亿问:“当初令兄将爱卿鬻于锦声苑时身价几何?” “八百贯钱。” “那我再添二百贯,一千贯总可为卿赎身了吧?” “妈妈说,我若有知心之人,她可开笼放鸟,任我远走高飞。” 李亿大喜:“哎呀,真要有这等好事,不花一文,坐拥倾城,俺半夜也要笑醒 了,虽南面王不易也。俺现在就去找妈妈商量,爱卿在此等候佳音吧。” 玄机伸出尖松松的玉指,点了一下李亿的额头,娇笑道:“看把你急的?见了 妈妈,不要说出奴的贴心话来。” “那当然?那当然?我去了。”李亿嘴上说着,身子并没动,静静地抱了她好 一会,抬腿要走时,又在她的粉靥上亲了两口。 玄机目送李亿走后,随即命绿翘磨了一砚浓墨,展纸挥毫,写了一首七言小诗。 李亿步出蕙兰阁,恰逢锦瑟顺着花间甬道匆匆走来,见到他连忙笑着招呼: “李公子,如何去得恁早?” 李亿喜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子安正有要事与妈妈商议呢。” 锦瑟笑吟吟地问:“不知公子何事赐教?” “子安欲替鱼姑娘赎身,请说身价。” 锦瑟的笑容顿时僵住,沉下脸道:“公子是在开玩笑吧?你难道不知兰儿才色 冠盖长安,人气极旺,老身会撒手放她走么?” “这个小生明白,多给赎金也就是了。” “那兰儿的意思呢?” “她担忧青楼中虚度韶光,抱琵琶只落得泪洒浔阳。选郎君从良去,得一个好 的收场。” 锦瑟略一思忖,指着附近的玉照亭说:“老身要去问个清楚,你到亭中稍候片 刻。”也不等李亿回话,径自往蕙兰阁而去。 玄机和绿翘正在欣赏新作,锦瑟推门而入,喝命:“绿翘出去?”绿翘见她气 色不善,忙应了一声,掩上房门便走。 锦瑟向书桌上瞟了两眼,见宣纸上墨汁淋漓,婉丽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忍 不住好奇地捧起哦吟:“今日喜时闻喜鹊,昨宵灯下拜灯花。焚香出产迎潘岳,不 羡牵牛织女家。”恶声道:“好诗?好诗?昨晚与‘小潘安’一夜销魂,果真‘不 羡牵牛织女家’鱲?”双手使劲揉成一团,愤然掷地。 玄机惊怒交加,忙拾起诗笺,摊桌上用手抚平,甚是怜惜。 锦瑟单刀直入:“听说李亿要为你赎身。你可知道他已有一妻二妾?” “知道,这有何妨?玄宗皇帝三千宠爱在一身。女儿虽无倾国之貌,自夸素面 不至丑陋。” “傻孩子,你才学虽佳,毕竟年幼,不识人之性因物则迁。在锦声苑,是李亿 和众男人来讨好你:一旦为妾,是你和其他女人去讨好李亿。以色事人,难保长久。” “妈妈金玉良言,女儿心中感激。但佳客千载难逢,那李公子是襄王之后,进 士及第,极是俊雅多情。女儿若嫁得此人,也不枉此生。还望妈妈成全。” “哼,成全?我成全了你,谁成全我?老话说得一点不错,人不宜好,狗不宜 饱。有那种没良心的人,翅膀刚硬就忘了根本,只拣高枝儿飞去了。”锦瑟好说歹 说,见玄机油盐不进,不禁恼怒起来。 玄机眉竖颊红,颤声道:“你说话怎如此刻薄?” “刻薄的事你做得,难道我还说不得?不是老娘专爱揭人的短。你大概忘了刚 来锦声苑时的狼狈了吧?秃髻旧衫,冻得缩颈藏脖。如今翠钿金钗,鸾带绣履,俨 然变成了千金小姐。你耳上戴的两颗大秦珠,就能换一所大宅院。你别以为从了良 就一步登天,侯门似海,家法又严,半妾半婢,忍死度日去吧?” “妈妈放心,死活由女儿自作自受。至于衣饰之类,走时自当奉还,不带毫厘。” 玄机说罢赌气摘下双耳挂的珠子,朝锦瑟手心一塞,回转身扑在枕上便呜呜哭泣起 来。 锦瑟气得眼睛发蓝,握珠忿忿而去。 李亿在玉照亭中坐立不安,心头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好容易见到 锦瑟向自己走来,忙笑脸相迎:“怎么样?小生没说谎吧?” “不错,这死丫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我也不想留她了。只要你拿出五千贯钱, 人就归你。” “什么?五千贯?你可真会做买卖。”李亿惊得把颈子一缩,舌头一伸道: “半年前你花八百贯钱买人,短短数月便涨到五千贯,背三分九扣利也没你厉害, 心也太黑了吧?” “黑什么黑?兰儿日进斗金,价值连城。我们这行户例,只有贱买,没有贱卖, 嫌贵你就拉倒吧。对不起,我还有事,失陪?” 李亿见锦瑟拂袖欲走,忙拦住道:“妈妈请留步,五千就五千,只是要宽以时 限,三日后送来如何?” “就依公子。” 李亿辞了锦瑟回府,一路愁肠百结,赎金大大超出他的预算。这笔巨款只有夫 人崔盈盈才拿得出,如何措词向她索讨呢?他俩自幼青梅竹马,李亿之母与盈盈之 母乃同胞姐妹,手足情深。宰相崔铉爱李亿文才品貌俱佳,便把孙女许配于他。两 个老姐妹自然乐意,亲上加亲,成就了一双佳偶。盈盈的嫁妆十分丰厚,珍宝古玩、 衣服被褥、桌椅器皿数以千计。送奁那天,用了六百名人夫。其中有四房家人男妇, 十二个陪嫁丫头。她们的芳名中,都有一个“绡”字:翠绡、丹绡、青绡、紫绡、 红绡、绿绡、杏绡、莲绡、云绡、霞绡、鸾绡、凤绡。这十二婢个个秀外慧中,善 解人意。其中翠绡、丹绡二人由盈盈做主,被李亿收了房。 盈盈见丈夫悒悒不欢,命厨师调制了几样精美可口的佳肴送到书房,供夫妇二 人小宴清欢。李亿喝了几杯闷酒,有些微醺,便回到卧室和衣而眠。盈盈心中不悦, 搂住他脖颈柔声问道:“不知相公有何心事?郁郁如此,能否让为妻知晓一二?” 李亿也不答话,唯叹息而已。盈盈又恳切地说:“自古来一丝为定拜天地,相 亲相爱成夫妻。你若有为难之事何不告知为妻,也好与你分忧解愁。” 话音甫落,李亿便一骨碌爬起身来,仗着酒盖脸,拉着妻子的玉手笑道:“好 娘子,刚才那话可是你亲口说的。拙夫如今确有疑难之事,望乞娘子扶持。” “嘿,为妻一介女流,能扶持你什么?” “娘子多才多貌多金,能帮之处多着哩?” “你实话实说,莫非勾栏院中看上了某个婊子,要我解囊为其赎身?” “哈哈,娘子冰雪聪明,一语破的。南曲名妓鱼玄机,能诗善文。吾不忍绝世 才女沦落风尘,特向娘子乞援,若得资助,终生感娘子大恩。” 盈盈眉毛一竖:“果然是那婊子,你那天梦中呼唤,不是空穴来风。” “不管是不是,请娘子慷慨解囊。” “我要是不肯呢?” 李亿马上跪在被上,扁着嘴作哭状:“那我就日日夜夜跪在枕前,直到跪死为 止。” 盈盈骂了句:“没出息的货,要多少?” “五千贯钱。” “不过才五千贯钱,就值得你如此做作吗?我都替你恶心。早点睡吧,明天我 给你就是。” “哎呀,多谢大贤大德的好娘子,俺一辈子为你做牛做马也愿意。” 李亿喜出望外,称谢不迭,连连在枕边叩头。盈盈媚眼一丢,李亿会意,忙脱 去内衣,钻进被中,就如新做亲的一般,竭力奉承妻子。盈盈见他曲尽丈夫之道, 亦妒亦恨亦无奈。 次日早饭后,盈盈果然信守承诺,命管家取出她的妆钱五千贯,交给了丈夫。 带着一夜未眠的疲倦,玄机梳洗早餐完毕,随手取了温庭筠的词选《花间集》 浏览起来。 中午时分,玄机困意愈浓,正欲上榻小憩片刻,绿翘风风火火地奔上楼来,大 叫:“姑娘?姑娘?李公子为你赎身来啦?” 玄机精神一振,忙问:“赎金是多少?” “五千贯钱。” “我的天?五千贯?好个狠心的虔婆,是吃人脑的风流太岁,剥人皮的娘子丧 门。笑里刀剐皮割肉,绵里针剔髓挑筋。粉头嫖客,统统通吃。” “哟,大才女骂起人来也是精彩绝伦。绿翘,你下楼去端杯清茶让她润润香喉 再骂。” 绿翘见锦瑟悄没声息地上楼,吓得伸了一下舌头便溜走了。 玄机背后骂鸨母,自觉羞赧,低下头拈着绣带默默无言。 锦瑟在她对面坐下,苦笑道:“想不到你竟这么恨我。你我相聚半年,便要分 手,叫娘好生难舍。为娘故意索取高价想吓退李某,谁料他仅仅一天就筹来赎金。 兰儿,娘为你感到可惜,一朵名花含苞刚绽,便插了瓶。一只雏凤展翅才飞,便落 了窝。这归宿美满吗?你涉世未深,根本不可能了解男人的深层心理。他们是妻不 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偷得着不如偷不着。再好的女人到手也是 始而赞叹,继而麻木,最终挑剔,抛弃。娘年轻时也艳帜高悬,李商隐、温飞卿、 杜牧之等王孙公子都想纳为姬妾。凭娘的色艺,要获专房之宠不难,难的是年老色 衰呢?” 玄机不耐烦地打断她:“娘,您老人家别说了,我不愿想那么多。” 锦瑟长叹:“唉,我知道你现在根本听不进这些话。好歹母女一场,娘担心你 到他家受委屈,让绿翘陪你一起去吧,也好互相有个照应。兰儿去得仓促,为娘未 及准备嫁奁。区区几件微物,以表心意。”从袖中拿出一只锦匣递给玄机。 玄机打开一看,两粒大秦珠赫然在目,另有金钏玉镯、翠羽明禛数枚,价值万 金。感动得扑倒在锦瑟面前,搂住她的双腿哭叫:“娘啊娘,您老人家对女儿恩重 如山,粉身难报。” 锦瑟也动了真情,扶起养女,又抚着她的头发含泪说:“但愿你与李公子婚姻 美满,共跨秦楼之凤。他家人多口杂,诸事还须谨慎才是。” “娘的教诲,女儿记下了。” “娘去前厅等你,让绿翘帮你收拾一下。” “谢母亲关照。” 锦瑟下楼,见到端着茶盘的绿翘,便叫住说:“绿翘啊,鱼姑娘视你如妹。娘 怕她独自孤单,让你陪她出门,你心下如何?” 绿翘一听鸨母放她出院,喜得茶盘失手落地,顾不得烫了腿脚,忙俯首叩拜说 :“绿翘敢不从命,谢妈妈大恩。” 锦瑟蔼声道:“快去帮鱼姑娘拾掇拾掇吧。” 当李亿看到盛妆的玄机和手提包袱的绿翘时,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忙搀扶玄机 上了朱轮华盖车,又将娇小的绿翘一把提上了车,自己骑上白马,离开锦声苑,向 位于开化坊的府中驰去。 锦瑟眼前一下子少了工诗善赋的养女和聪明伶俐的侍儿,顿觉凄清难忍。她恨 不得插翅追上李亿,把五千贯钱扔给他,讨回两个宝贝。几十年的名妓生涯,她敛 财有术,早已富敌王侯,实在不该见钱眼开。她恨自己的贪婪、孟浪,轻率地捧出 了无价之宝,悔恨不已,捂着脸痛哭失声。 李亿骑马傍车而行,暗喜这笔买卖捞了天大的便宜,想不到素称精明的锦瑟脑 子中不知搭错了哪根筋,居然蠢到卖一送一,将气清骨秀、数年后定是绝色的绿翘 赠嫁。既到了俺府中,就不怕那小丫头飞上天去。俺一箭双雕,多多益善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