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王娜郁郁地从铁桥返回山城,打算回西北了。 她是因为参加中国药业杂志社的编委座谈会而到山城的。她担任这个杂志的编 委多年了,可参加这样的会议还是第一次。以前没时间,现在退休了,时间有的是。 其实她才刚逾“知天命”,可部队缩编,两个副院长必须退一个,另一个副院长比 她足足小两岁,只得她退了。会议结束后,同行们都各自散去,她却留了下来。她 要在这座度过中学时代的城市里游览一番。她希望能和“知青时代”的同学在一起 叙叙旧。可她却不知道任何一个同学的信息,只知道他们大都返回山城工作了。对 这座曾经非常熟悉的城市,她感到一种新的陌生。那天她突发奇想,决定到当初插 队落户的地方去看一看。她如愿以偿地回到了“第二故乡”,然而所见所闻却让她 非常失望。除了她尊敬的老队长夫妇早已过世外,那里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乡民们 依然过着贫苦的日子……那里的青蒿长得特别好,她是药学专家,想利用那里的资 源就地办个青蒿素提炼厂,为当地的经济发展作点贡献,乡政府也乐意提供优惠条 件予以支持,可却没有资金投入。百般无奈,她只得“打道回府”了。 在王娜准备订飞机票时,偶然听人说南山有家名叫“知青山庄”的游乐园,是 一个当过知青的老板办的,专供曾经当过知青的人游乐,吃、住、玩都只收成本, 周末还有免费的文艺表演。她对此很感兴趣。她问过去“知青山庄”的路径后,乘 了一辆出租车到了那儿。 这是一片占地三十来亩的庄园。园中设有健身房、棋牌室、卡拉0K厅等,还 有一个能容纳二百人的小礼堂。靠南面的围墙边有一排用稻草做屋顶的猪圈,养了 二十来头肥猪。园中陈列着石磨、滤子、石碾、风车、水车等大型农具;房间的走 廊上放置些箩筐、锄头、背篼等物;墙壁上挂着干辣椒、包谷、蓑衣、斗笠。还贴 些“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农业学大寨”之类的毛主席语录。进入园中,仿佛置 身于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农舍。王娜兴致勃勃地一一浏览着园中别出心裁的“景 点”,像鉴别文物似的观赏着那些陈设,心中产生出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 晚餐是自助的形式,老腊肉、回锅肉、酸菜汤、包谷羹、红苕饭、河水豆花之 类的农家饭菜各尽所需,王娜盛了一碗包谷羹,夹了几块咸萝卜,吃起来觉得特别 开胃。 晚饭后不多久,礼堂里的文艺演出开始了。演员们都是五十岁上下、下过乡的 老知青,演出的也全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流行的节目。诸如“革命样板戏”、 “红卫兵战歌”之类。演出结束后,开始了自娱自乐,想唱什么歌、表演什么节目, 只要台上空着,就可自由到台上去唱、去表演。游客们都十分踊跃,按照各自的喜 好,有上台跳“忠字舞”的,有唱《社员都是向阳花》的,还有上台去说一段当知 青时的笑话的。王娜的情绪被感染了,等台上稍有空隙的时候,上台去拿起麦克风 唱了一曲《翻身的人儿想念毛主席》。这是当年她在山城一中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时 独唱的歌曲——她唱,国强用小提琴伴奏。这是他们的“成名”作。当王娜满怀深 情地唱完这一曲时,不知是因为台下的掌声,还是回忆起当年演唱这首歌曲时的情 景,她禁不住热泪盈眶了。啊,三十年了,国强,如今你在哪里呢? 自娱自乐持续到十点钟时,山庄的老板——一个五十出头的高个男子上台演出 压台节目,小提琴独奏《娜娜》。 这是一支优美的抒情乐曲。随着那男子手臂的轻柔游动,悦耳的琴声像潺潺流 水般地倾泻出来,轻轻地叩击着人们的耳膜。原本噪动的人们瞬间安静下来,进入 了一种美妙的境地。 “《娜娜》!”这琴声让王娜一怔,记忆的闸门蓦地打开……共和三队的竹林, 二十岁生日时的愉快聚会,刘部长的训斥……一幕幕随着流畅的琴声在脑海里回放。 瞬间,她认出那拉小提琴的男子就是国强。她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胸脯剧烈地起 伏着——是他,没错,绝对是他!终于,她再也克制不住了,激动得发出了一声跟 自己的年龄极不相称的尖叫:“国强!”飞快地冲上台去,双手紧紧地抓住那男子 冲动地说:“国强,我是娜娜!” “娜娜,是你?”山庄老板惊疑地打量着她。与此同时,一个负责山庄管理的 小个子男人一跛一跛地走上台来,看着她惊奇地问:“你就是王娜?宣传队的女高 音?” 王娜点着头兴奋地答道:“是呀!你是谁?” “我是小崽儿!”小个子男人惊喜地答道。 “小崽儿?陈新?”王娜又是一声惊叫,“你,你怎么这样了?”也许她觉得 自己语失,补充了一句:“你也……老了!” 三个曾经患难与共的老知青欣喜地重逢了。 当知青时,巴国强和王娜是一对恋人,巴国强出身于音乐世家,热恋中他创作 了一首乐曲《娜娜》作为给王娜二十岁生日的礼物。那天,当知青们聚在一起为王 娜过生日并听巴国强演奏这首乐曲时,公社武装部刘部长带着民兵闯来了。刘部长 是刚从部队复员的干部,他看上了女知青王娜,仗着自己的“地位”,托人说合, 被王娜拒绝了。他又羞又恼,把嫉恨集中在巴国强身上千方百计地伺机“寻仇”, 现在机会来了。他斥责巴国强在光天化日下演奏黄色乐曲,不仅没收了巴国强的小 提琴,还要扭送他到公社革委会办学习班“肃清流毒”。知青们知道刘部长的险恶 用心,七嘴八舌地为巴国强辩护,说巴国强表达的是对恋人的真实情感,不是黄色 乐曲,更没有什么“流毒”!刘部长不听,指挥民兵动手抓巴国强。同巴国强关系 最好、外号叫小崽儿的陈新骂了刘部长一句:“无耻!”一个叫张石匠的民兵为了 表示对刘部长的忠诚,抓住身轻如燕的小崽儿,把他举起来狠狠地往石板地上一扔。 小崽儿重重地落在地上。他的小腿骨“咔嚓”一声被折断了,痛得他“哇哇”直叫。 小崽儿的惨叫声让巴国强失去了理智,他随手抓过门边的一条长板凳向张石匠的脑 袋狠狠砸去,张石匠脑袋破裂、倒地身亡……当天下午,一辆警车开到了铁桥,把 巴国强抓了。也就在这天下午,一辆草绿色的军用吉普车停在铁桥公社革委会门前。 一位气宇轩昂的军人持部队的介绍信接走了王娜。原来,王娜的父亲被任命为西北 军事医学院的院长。即将从西南到西北赴任时,他向上级提出了将独生女儿王娜安 排到他所主持的学院学习的要求。这对恋人从此天各一方。 巴国强被判处了有期徒刑二十年,在狱中服役到第十一个年头时,因政策原因 他被提前释放了,出狱那天是陈新来接他的。经过一番磨难,国强靠做服装生意 “发”了。这时他已年近“不惑”了。经人撮合,一个比他小十二岁的女性徐晶晶 走近了他。她聪明能干,漂亮活泼,很快博得了他的好感。可后来徐晶晶把一批价 值数十万元的服装低价抛售后,卷款不知去向。 王娜离开铁桥进入西北军事医学院后,在紧张的学习之余,时刻牵挂着巴国强。 尽管她也清楚地知道,她和巴国强之间有着一道巨大的鸿沟。可却痴痴地期盼着有 一天奇迹会出现。然而,奇迹始终没有出现。就在她毕业留校任教的那年,由她父 亲做主,一个英俊的文职军官走进了她的生活。从此青春的幻梦变成了实实在在的 为人妻为人母的现实。丈夫德才兼备,儿子聪明活泼,她是幸福的。多年的奋斗, 她成了军内知名的药学专家,尤其在中药制剂方面她成绩斐然。几年前,她被提拔 为具有大校军衔的分管教学的副院长。然而,去年丈夫以访问学者的身份赴美国考 察时不幸遇车祸身亡了,儿子到澳大利亚求学久久不归。退休后的她寂寞难耐,她 常常回忆起青春,回忆起巴国强,这个让她刻骨铭心的人,没想到三十年后的今天 竟这么神差鬼使地相见了。 这天晚上,在“知青山庄”一间雅致的小客厅里,王娜和巴国强彻夜长谈。自 被徐晶晶欺骗之后,无论陈新等一班朋友如何绞尽脑汁“成全”巴国强的婚事,可 巴国强却死了心。他发誓此生不再恋爱,更不结婚,甚至尽可能地避免接触女性。 然而,和王娜的一番推心置腹、坦坦荡荡的畅谈后,他居然重又感到和异性接触的 愉悦。随着沟通的深入,三十年来的时空演变造成的彼此间的陌生感渐渐消除。末 了,王娜大大方方地说:“国强,既然我们现在都是单身,那就结婚吧!” 巴国强听后久久不语。过了半晌才慢吞吞地说:“娜娜,我没有结过婚,但有 过两次失败的恋爱。我认为婚姻的双方应有共同的情趣、志向或命运。三十年前我 们之间有过,但时过境迁了。而今我们都已年过五旬,青春的激情早已消逝殆尽。 再说……我已经习惯一个人自由自在地过日子了。我们做心心相印的朋友吧。” 王娜听后心里酸溜溜的。她哀叹岁月的无情,怨自己不再是当年那个年轻活泼、 阿娜多姿的娜娜,而是一个已经走过了为人妻为人母历程的一个道地的老太太了。 客厅里出现了难堪的沉默。 半晌,王娜揶揄地说:“是的,你现在腰缠万贯,我高攀不上了。你一个人可 以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赌博、酗酒、泡妞……” 巴国强笑了笑说:“娜娜,不要这么说。要说高攀,你是大军官,我是劳改释 放犯呢。”顿了顿又说,“我不是有钱就变坏的那种人,我良心未泯,我用自己的 钱修了上南山的这条公路,为当过知青的弟兄们提供这么一个游乐场所。还每年为 福利院的孤老们赠送上万元的慰问品……” 王娜打断他的话说:“难道你不可以用你的钱干些更有意义的事么?” 巴国强哈哈大笑着说:“娜娜,我不像你,不懂什么有意义无意义。我只图高 兴,高兴的我就‘出血’,不高兴的我一毛不拔。” 听了巴国强的话,王娜想了想说:“你还记得当年的贺队长么?” “怎么记不得呢?那年我发高烧,烧得嘴唇干裂,他爱人贺幺婶摘了一大背篼 青蒿尖,嚼烂后在我全身敷上退烧。我退烧病愈了,可贺幺婶的嘴巴几天都是苦的。 听说贺队长和贺幺婶都死了几年了。”巴国强心里沉甸甸地说。 “是的,我刚去过铁桥。他们的儿子小凡已经四十出头了。小凡的妻子长期卧 床不起,女儿才十五岁就辍学在铁桥车站做小生意。日子过得很苦。你该帮帮他们 呀!”王娜深情地说。 巴国强不假思索地说:“这没问题,我可以赞助小凡的女儿从现在到大学毕业 和他妻子治病痊愈的所有费用。他也可以离开铁桥到我的企业来就业。” “可是,可是……”王娜说,“铁桥的乡民好几千,他们大多数都在过着苦日 子。你总不能一家一家地赞助、捐赠吧!我们应该到那里去,运用你的经济实力给 他们创造一个获得温饱的就业机会。”接着她提出了在那里办一个青蒿素提炼厂的 想法。 巴国强讥讽地说:“娜娜,你真不愧是共产党员哪!” 王娜尴尬地一笑说:“国强,我绝非是给你讲‘解放全人类’的大道理,我纯 属同情那里的乡民,同时也想让我的一技之长发挥作用。” 巴国强终于被王娜说动了。虽然那地方曾经那样无情地伤害过他,可贺队长、 王家贵等社员和他是有很深的感情的,他答应到那里去看一看。 翌日,巴国强把“知青山庄”及几个服装经营门点的事交给陈新代管,自己驾 上宝马车和王娜到铁桥去了。 在铁桥,巴国强在当地最豪华的刘家饭馆办了几桌酒席,请当初在生产队时要 好的几家社员来吃了一顿。当初中年以上的社员都已老态龙钟了。席间巴国强送给 贺道凡一万元钱让他送妻子到山城去治病。贺道凡接过钱后,激动得声音发抖,说 :“谢谢。这一万元我先借着,等兰兰妈病好后,我就外出打工挣钱,凑齐后一定 还给你。”巴国强摇着头说:“不必了。”贺兰在摆摊,他强制性地把她送到县城 的中学插班学习。做完这一切后,他才在王娜的催促下考虑开发青蒿素的事。 王娜把青蒿素的功能作了详细的介绍。还讲了她所了解的药品市场需求情况。 巴国强听后也认为这是一个很有前途的开发项目。 王娜再次来到铁桥的“新闻”惊动了乡政府的领导。得知她和巴国强是冲着青 蒿开发而来的意图后,刘乡长兴致勃勃地找到他们,将乡里能给他们提供的优惠条 件如数家珍般地再次作了介绍,还说:“我们这里虽然落后,可山清水秀、民风淳 朴。如果你们开发这一项目,乡政府将发动乡民提供一千个义务劳动日以示诚意。” 谈话间,巴国强觉得这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乡长鼻梁高高的,说话时脑袋微微 偏向右边,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很像他曾经熟识的一个人。是谁?却又总也想不起 来。 通过交谈,巴国强觉得刘乡长是一个务实的农村基层干部,对他产生了好感, 向他提出了要实地考察一下青蒿资源的具体分布情况的要求。刘乡长欣然应允,并 邀巴国强和王娜到乡政府去看一看,和乡里的其他几位领导也见见面。 二人随刘乡长向乡政府办公楼行去。进了大门后王娜去了卫生间,巴国强进了 刘乡长的办公室。在刘乡长的办公桌的玻璃板下,有一张发黄的军人照片。巴国强 见着那照片,脸色陡然一变,指着照片问:“刘乡长,这位是你的什么人?”刘乡 长说:“是我的父亲。当初铁桥公社的武装部长。” 巴国强闻言后,顿觉脑袋“轰”地一声似被人击了一棍。刹那间,他转身跨出 门去。王娜正从卫生间出来,他粗暴地拉过王娜的手说:“娜娜,我们走。”王娜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稀里糊涂地被他拉着走出乡政府的大门。 巴国强拉着王娜来到宝马车边,拉开车门把她推了进去。 王娜不解地问:“国强,刘乡长不是要带我们去考察么?” 巴国强板着脸不说话,迅速发动了汽车,接着狠狠地一踩油门,宝马车就像脱 缰的野马一样,箭一般地飞驰而去。 “巴先生,巴先生。”刘乡长追出来时,宝马车已经驶出好几百公尺远了。 宝马车一路狂奔。 “为什么突然离开铁桥?”王娜问。 巴国强愤愤地说:“这位乡长就是当年的刘部长的儿子。” 王娜听后不由“啊”了一声。一想起那个刘部长,她就厌恶得直想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