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汤岭村因葫芦峪而出名。 葫芦峪是个十几里长的峡谷,谷底有宽有窄,形似葫芦,故取名葫芦峪。 一九四五年,一个连的鬼子兵进了葫芦峪,迷了方向,转悠了两天也没找到峪 子口,进不得也退不得,结果,让听到信儿的保安队闷在葫芦里,来了个串糖葫芦, 那鬼子兵一个也没跑出来。 那年,紧靠葫芦峪的汤岭村顾家大院里,搭了一溜十来个席棚,棚里放了五十 张桌。西厢房临时砌的灶台上,三口八印大铁锅里汤水翻花地开,猪肉、羊肉、牛 肉烀得脱了骨,满院子飘着肉的香味,馋得人直掉哈喇子。贴墙根儿放着十几个大 坛子,坛子外边红纸上的酒字显得格外耀眼。 从镇上请来的鼓乐班子十分卖力,胳膊抡开了敲,腮帮子鼓圆了吹,一色的喜 庆调儿。全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差不多全来了,八奶奶说,汤岭过年也没这阵 子热闹! 酒过三巡,顾家老爷起来说话了:“各位父老乡亲,我顾家终于有后了!今天, 请大家喝杯满月酒,日后还得靠乡里乡亲们照应着!” 说着吩咐管家,去把孩子抱出来,让乡亲们看看! 众人停了吆五喝六的划拳、行令,抻着脖子向正房大门望去。不一会儿,一个 年约二十三四岁的少妇抱着一个白胖的大小子出现在门口,略含羞涩地在各桌之间 转了一圈,然后,抱着孩子作了个揖,飘然回了房。 人们知道这女子就是顾老爷的二房,她怀里的大胖小子就是让顾老爷骄傲的心 尖子小少爷。 顾老爷的头房老婆曾有过两次生育,可是孩子都没活过三天就死了。眼瞅着顾 老爷六十岁了,这才娶了二房。虽说到了这把年纪,有些力不从心,可为了顾家能 续上香火,顾老爷对二房是放在手上怕摔着,搁在嘴里怕化了,天天守着那白生生 的身子颠鸾倒凤。 “工夫不负有心人”,到三年头上,二房生下了这个大胖小子。 孩子到了满月,顾老爷小心翼翼地捏捏孩子的脸,又摸摸孩子的腚,脸上早已 是老泪纵横,自言自语道:“我顾守业,一辈子积德行善,不该断子绝孙哪!”随 即,诚惶诚恐地吩咐管家,大办宴席,庆贺三日,为菩萨显灵还愿。 席间有人问:“小少爷唤个啥名啊?” 顾老爷“嘿嘿”一笑,捻着稀稀拉拉的三缕胡须,得意地说:“换食儿!” 有人窃窃私语:“咋叫这么个名儿啊?” 八奶奶捅了一下那人,说:“你懂个啥?这换食儿和那狗剩什么的,都是好养 活的名字,金贵才取这名儿呢!” 人们咂咂嘴品着,明白过来——敢情人金贵,名儿也绝呀! 换食儿长到两岁了,换食儿娘觉着眼皮跳,心里没有谱:这孩子怎么不会哭只 会笑呢?别人家孩子这会儿早会叫爹喊娘的了,可换食儿流着口水只会发出“唔唔 唔”的声音。顾老爷不敢请郎中,天天依旧烧香拜佛,期盼着孩子再长长就会好, 就会张口喊他一声爹。 这时候,村里开来了一支队伍,个个打着绑腿,穿着摞着补丁的军服,鞋更是 五花八门,有纳底子的布鞋,有黄胶鞋,最好看的是草鞋,那鞋上拴着个红绒球, 一走一蹿跶. 当天,村里到处贴上了标语。一张黄纸上写的是:消灭封建剥削,打 倒地主老财!一张绿纸上写的是:打土豪,分田地,一切土地归农民!一张红纸上 写的是:坚决拥护土地改革! 不久,解放军土改工作队的十几个人开始挨门逐户地走访,全村各家几乎都走 遍了,就是没到顾老爷家。顾老爷对二房的说:“我说什么来着?时候到了,早晚 会有这一天哪!不过,你别害怕,我一辈子没害过谁,不会把我怎样的。只要你和 儿子平安,我别无他求。”二房的哭了,说:“听说要分房分地的,你要再有个三 长两短,我娘儿俩可咋办呀?”顾老爷叹了口气说:“唉,就让他们分吧,幸亏我 早就料到了,以后你娘儿俩过日子还不用愁……”二房的想问:“咋个不用愁法?” 没等问出口,顾老爷就被人带走了。 村干部拿着大喇叭满街喊:“都到场院上集合啦!开斗争大会喽!” 八奶奶不顾炕上正坐月子的儿媳妇,迈着“解放脚”,随着人们来到了场院上。 大碾盘上方挂起了横幅标语:汤岭村土地改革斗争大会。碾盘上几个工作队员押着 头戴高帽子的顾老爷早站在那里,又高又尖的帽子上写着:封建地主顾守业。脖子 上挂着大牌子,上面“打倒封建大地主顾守业”的顾守业三个字被红颜色的杠杠打 上了叉。见这阵势,八奶奶嘴里一个劲儿地发出“啧啧”的声音,眼皮儿就耷拉下 来。 斗争大会开始了,台底下谁也不说话。 工作队史队长使了眼色,一个队员便领着喊口号:“打倒封建大地主顾守业!” 下边稀稀拉拉有人也跟着喊。史队长再发动,说顾守业剥削了贫下中农几十年,他 吃香的喝辣的,我们穷人却吞糠咽菜;他摇着扇子悠闲自在,可我们穷人在田里汗 珠子摔八瓣。你们哪个没受他剥削?现在,穷人要翻身,你们得控诉他,斗争他! 要让他把剥削我们的都吐出来,重新还给人民。 可还是没人上台说话。 史队长有些急眼了,点着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汉子说,你不是说苦大仇深,要 斗争控诉顾守业吗?你就上来说吧。 青年汉子叫顾春友,本来有个挺好的家,可他好赌,竟把房子押作赌注输掉了, 最后,生生把个媳妇气跑了。他看史队长点了他,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了一声,说: “我守业叔……”史队长打断他说:“什么叔?叫顾守业!”顾春友更正说:“对, 顾守业。那一年,我……跑去借钱,他不但没借给我,还训了我一顿。” 有人在底下“哧哧”地笑:你去赌呢,训还是轻的哩! 史队长又点了一个人,这人叫李杖子。他倒是挺痛快地跳上碾盘,瞅了瞅被捆 着的顾守业,就想起了在他院子席棚吃满月那回的情景,原先想好的词就变了。他 说:“顾守业有钱不假,可他不坏!咱谁没上他家吃过?那年,闹灾荒,要不是顾 守业家设粥棚,咱们早饿死了个屁的……”史队长一听不对味,忙打断他的话,说 :“得,得!咱这可是斗争会呀。”李杖子做个鬼脸,跳下了碾盘。 史队长做梦也没想到,这儿的群众觉悟咋恁低呢?这样下去,不让上边抓了典 型才怪呢!他忙亲自带头高呼口号:“打倒地主顾守业!”喊过之后,不敢再点普 通群众发言,就直接让农会、妇女会的代表上台控诉。 晚上,工作队和农会、妇女会的干部一起审问顾守业,核对财产,准备明天分 土地、分房子、分浮财的事。史队长向顾守业交代政策。没等他交代完,顾守业就 点头哈腰说:“我懂,我懂,我完全拥护共产党的土改政策!”接着,闭目合眼的 边想边说:“我家有好地一百二十亩,河滩地五十五亩;房子三处,共计四十三间 ;杂货铺一个,烧锅作坊一个;牲口呢,有马六匹,骡子十二头,驴九只,噢—— 是十只!大前儿个又下了一只……” 史队长敲敲桌子,问:“金银、珠宝首饰呢?” 顾守业猛地抖了一下,露出不易察觉的一丝惊慌,但立刻镇定下来,说:“乡 亲们都知道,我只置田产,不喜金银珠宝。” 史队长直盯住顾守业的脸,说:“该不会早就埋藏起来了吧?” 顾守业把身子躬得像虾米,接连着说:“不会,不会……” 史队长一拍桌子,狠狠地说:“要是让我们挖出来,别怪我不客气!” 顾守业连说:“是,是。” 就在这时,顾守业二房的抱着换食儿在外边不是声的叫:“求求你们……这孩 子快不行了,让当家的看一眼吧,这可咋办呀?呜呜……” 众人跑出去一看,躺在女人怀里的换食儿直挺挺地翻着白眼儿,一下一下逜着 气。史队长用手一试,觉着这孩子是真的不行了,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他估摸着也 就剩下一袋烟的工夫了。他和村干部们商量了一下,大家都说顾守业态度挺好,拥 护土改,还抗过日,前年葫芦峪消灭一连鬼子兵就是他发现并跑到镇上报的信儿。 这么一说,顾守业就被放了出来。 他赶紧和二房的抱着孩子往家跑,准备套车去城里。 顾守业已经哭得不行了。他觉得,自己是土埋半截子的人了,田产、房屋、家 具,他什么都可以不要了,唯独不能没有这个孩子!孩子是他的心尖子、命根子, 是他活下去的指望,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孩子。 院子里马车套好了,缎子被褥也放好了,车老板擎着大鞭子就等顾老爷一行人 上车。 这时候,一直在屋里抱着孩子的二房的突然“妈呀”一声惊叫起来,顾守业以 为孩子死了,当即晕倒在当院里。二房的抱孩子冲出来,一连声地叫:“当家的, 当家的,你看哪,你快看哪……” 顾守业慢慢地睁开了老眼,“呼”地一下坐起来,他看见换食儿正咧着嘴儿朝 他笑呢!小胳膊小腿儿一个劲儿地朝四下里蹬蹬着,嘴里不断发出“莫、莫……嚼、 嚼……”的声音。 二房的猜测说:“莫不是在喊妈妈,喊爹爹?” 顾守业一把抢过孩子来,脸贴在了他的小鸡子上。 “你个鬼儿子,可吓死爹了!” 顾守业七十三岁死的。 这年,换食儿刚好十岁。 换食儿不是一个正常的孩子。 表面看上去他同别家孩子没啥大区别,论长相甚至比别家孩子还要秀气一些。 他五官端正、面皮白皙,可是,仔细看就会发现他的头略微小了一点,身子却比同 龄的孩子高出一截。特别是他走起路来就看出不是一个正常孩子的走法,他身体总 是前倾,腿脚好像跟不上身子,每走一步就蹿跶一下,像要摔倒似的。可是,令人 奇怪的是,谁也没见他摔过跤。更糟糕的是他说话含糊不清,从来没有说完整过。 顾老爷年青那时候总是绷着脸,轻易不笑,可他儿子一天到晚咧着嘴儿,眯缝着眼, 好像没有愁事似的总是在笑,常有一丝涎水挂在嘴角。八奶奶叹息说,好地方都叫 他爹占去了,孬地方都留给儿子了。 换食儿没了爹,仍旧咧着嘴儿像是在笑。 换食儿只有娘了。换食儿娘可是没拿他当不完整的人儿,本来嘛,啥样儿子都 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换食儿娘拿儿子当个宝,娇着他,宠着他。顾老爷走了以后, 她更是把全部指望都留在了这个儿子的身上。 换食儿娘求爷爷告奶奶,让换食儿上了镇小学,同一帮七八岁的孩子编在一个 班。因为同正常孩子不一样,他时常受一些调皮孩子的欺负。 一天,刚放学,一个叫马蛋子的五年级男孩——他头剃了个秃瓢儿,像公马的 卵子,恰好他又姓马,别人都唤他马蛋子——碰着正在一蹿一蹿地往回走的换食儿, 便喊:“换屎!”他给他起外号。 换食儿停了脚步,脸上在笑。 “你把它咬一口,我给你一个糖球。”马蛋子指着土道上的一堆驴粪说。 换食儿摇摇头,脸上还在笑。 马蛋子捡起一个驴粪蛋儿,往换食儿的嘴边送。换食儿晃着脑袋躲闪着,有些 愤怒,可脸上仍在笑。马蛋子以为他瞧不起自己呢,便要把那只驴粪蛋儿塞进换食 儿的嘴里,换食儿一推挡,那只驴粪蛋儿竟贴在马蛋子的嘴边上。这下,他有些恼 羞成怒,一拳打过去,换食儿跌倒在地上,鼻子慢慢流出了血。 一群围观的学生都知道马蛋子好打架,谁也不敢惹,都看着不敢吱声。这时候, 一个头发被扎成俩“抓鬏”的小女孩不顾旁边同学的拉扯,站出来大声说:“干啥 欺负人?”说完,上前把换食儿扶起来,又从书包里掏出笔记本,撕下一页纸擦去 换食儿的鼻血。 马蛋子一看,笑嘻嘻地说:“是你呀,桃子!他是你啥人?” “你管不着!”桃子替换食儿捡起地上的书包,斜楞马蛋子一眼,说,“欺负 比你小的,哼!算啥能耐?”这句话点中了马蛋子的要害,他脸上红了,推开围着 的学生,嘴里嘟囔着:“桃子!你等着……”悻悻地走了。 桃子见马蛋子走远了,不管换食儿在那里“喔、喔”地说什么,转身走了。 桃子是八奶奶的大孙女,是土改斗争顾守业那年生的,比换食儿小两岁,和换 食儿在一个班。奶奶嘱咐过她,谁要是欺负换食儿,你别装作看不见,要帮他一把, 他不是全和人儿,看着可怜见儿的,啊! 八奶奶年轻的时候和换食儿爹相好过。那时候八奶奶十七岁,长得花儿一样漂 亮,穷人家的闺女不擦胭脂不擦粉,脸上也是有红是白的,一条油光锃亮的大辫子 在胀鼓鼓的胸前和圆乎乎的屁股蛋子上甩来荡去,招得男人心里痒痒得不行。顾守 业那时三十八岁,长得斯斯文文的,像没过三十岁的样子。不知怎么的,两个人就 好上了。 那时候,顾守业的爹见儿媳妇养不下个娃崽儿,正好想给儿子弄个二房,可他 是个蛮横的老古板,对儿子相中的闺女他是一百个不同意。他嫌她家穷,门不当户 不对,还嫌她那一双“解放脚”。他心里想,女人不裹脚成何体统?简直是不懂操 守、有辱门风的货! 他硬生给俩人搅黄了。 顾守业恨他爹又怕他爹,从此,赌气就是不纳二房。直到他爹走了以后,才娶 了二房,可惜八奶奶那时被家里逼着早已嫁了人。 为此,八奶奶认定顾守业是有情有义的人,她一辈子在心里对他好。如今,顾 守业走了,她对他的好就移到了他儿子身上。 桃子很听奶奶的话,要不然,她不会去帮换食儿的。她烦换食儿。 她烦他不光是因为他一蹿一蹿地走道难看,也不光是因为他傻乎乎的笑,还因 为他不管有人没人总是盯住自己看,每到这时,他那眯缝着的眼睛就亮了起来,还 不停地拍着手,跺着脚。 今天,她看见换食儿挨欺负,本来不想管他,可是后来看马蛋子太损,把人鼻 子都打出了血,她想起了奶奶的嘱托,才上去帮助换食儿。看马蛋子走远了,自己 任务也完成了,起身就走了。 换食儿背上书包,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等等、我……桃子……给你、吃糖!” 他想用自己的方法感谢桃子,他不知道桃子并不领情。看桃子走远了,他一蹿一蹿 地在后边追。追到村头,他也没追上,不得已只好一个人蔫头耷脑地往自己家走去。 快到家门口,他拍打着身上的土,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笑眯眯进了院儿。 换食儿娘接过换食儿的书包,打来水为儿子洗了脸和手,才牵着儿子的手进了 屋。坐在炕桌前,看着换食儿嚼着白面馍,自己才掰块包米面大饼子吃起来。 换食儿娘念过私塾,家里据说早先也是很有钱的,后来破败了,要不然,凭她 的姿色和文化也不会嫁给顾老爷做小。不过,嫁过来以后,很快她就体会到顾老爷 对她的好来,顾老爷又有文化,两个人能说到一块儿去,所以,慢慢地她就喜欢上 了顾老爷。等换食儿大一点被发现是有缺陷的孩子,换食儿娘就觉得对不住顾家, 她想把顾家这唯一的根苗好好抚养长大,将来有些作为,也算没枉了顾老爷疼她一 回。 换食儿吃罢了饭,推开碗筷,下地颠颠地就往外走。换食儿娘问:“天晚了, 你干啥去?”换食儿囫囵半片地说:“玩、玩……”换食儿娘说:“早点回来啊!” 换食儿一蹿一蹿地跑远了。谁知道,换食儿一去,到后半夜也没回来。 换食儿娘屋里屋外拾掇完,看天色已经很晚了,就到大门口找换食儿,可连换 食儿的影儿也没有。她着急起来,两手围在嘴边,喊:“换食儿——换食儿哎——” 喊声在夜空里回荡。 一个人从街角暗处走出来。换食儿娘定睛一看,是顾老爷的远房侄子、村里有 名的赌棍——顾春友。 顾春友走过来,笑着问:“小婶子,一个人在家呢?”其实,他比换食儿娘还 大好几岁呢。 换食儿娘说:“你见着换食儿没有?出去玩这老半天了,还没回来。” 顾春友嘻皮笑脸地说:“就让他玩去吧,小婶子要是闷了,我就进去陪你…… 说会子话。” 换食儿娘脸红了,说了句:“没正经的。”就向街里走,想继续去找儿子。 顾春友一把拽住换食儿娘的手,嘴就凑到她的脸上,说:“守业叔不在了,你 跟我过吧。”说着,就在换食儿娘脸上鸡啄米似的亲起来。 换食儿娘一拧身子,可她没有劲儿,没有挣脱开。情急之中,她吓唬他说: “你快松手,不然,我就喊人了。” 顾春友一副豁出去的架势,说:“你喊吧,反正我是光棍儿一条。” 换食儿娘张嘴要喊,顾春友一把捂住她的嘴,说:“今天你要是喊人,我就把 你们藏金银珠宝的事给你抖搂出去……” 换食儿娘一听,顿时傻了眼,脸像纸一样白,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顾春友知道已经降服了她,便四下里撒眸一圈,然后拥着换食娘到了屋里。 顾春友自从赌输了房子、地,气跑了媳妇,就没怎么沾女人身子。过去,弄俩 钱,还能跑妓院玩回窑姐儿。解放了,妓院都被取消了,他没咒儿念了。想娶个媳 妇光明正大地过,可是,谁都知道他好赌,没女人肯和他过。自从顾守业死了之后, 他就盯上了这个溜光水滑的小婶子,没事就在换食儿家附近转悠。他想,一个地主 分子,一个半傻不聀的孩子,即使事儿败露出去,这娘儿俩也不会把他怎么样的。 有一天半夜时分,他在换食儿家外边转悠鱵了,正失望地想离开的时候,却意 外地发现换食儿娘拿着手电筒走出门来。他以为她是出来撒尿呢,就想悄悄上去占 个便宜。可没想到她在墙角蹲下来,却没有解裤子,而是在那里挖土,老半天,才 看见换食儿娘从挖好的坑里捧出个坛子。他虽然看不清坛子里装的什么,但他马上 明白了:那不是银元就是珠宝首饰,反正是值钱的玩艺儿!他心里大喜,顾春友啊 顾春友,你的机会来了!别说女人了,就是花钱恐怕再也不用发愁了! 果然,今天一提这事,换食儿娘就麻爪了,老老实实跟他就回了房。 完事之后,顾春友这个爽,这个得意呀:当初,就那有名的艳红小窑姐儿也没 有眼前这个女人受用啊!她皮子瓷一般白,那奶子就不像生过孩子人的奶子,又大 又鼓溜,两只手还攥不过来呢! 他正在得意呢,就听换食儿娘说:“我可是地主的婆娘,你就不怕沾地主的光?” 这话让顾春友心里激灵了一下,也起了作用。他再混,也知道眼下这地主富农 是阶级敌人哪,他想起了顾守业戴高帽子、游街的情景,有些害怕了。他慌忙提上 了裤子,穿上了衣服,就想开溜。 换食儿娘不紧不慢地说:“有些话出了这个院儿,可不能乱说呀!” 顾春友毕恭毕敬地说:“是,是,小婶子你放心,那事我对谁也不说!” 他边说边走出屋子,忽然,又返回来,讨好似的说:“小婶子别着急,刚才忘 告诉你了,换食儿让人给扣在村农业社的西下屋里了……” 换食儿娘一听就着了急,忙问:“因为啥呀?” 顾春友“嘿嘿”地干笑了两声,含糊不清地说:“也没啥……你去就知道了… …” 换食儿娘顾不得下身火烧火燎地疼,下了炕就往外跑。跑到半道上,迎面碰上 了八奶奶和桃子。 八奶奶气喘吁吁地说:“哎呀,换食儿娘啊!真是作孽呀……咋也不能把个孩 子关在下屋里,黑灯瞎火的……” 在换食儿娘的追问下,桃子才说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换食儿吃完饭,就跑到桃子家,但是他既不进屋,也不喊人,只是在房 前屋后转。谁知道马蛋子看见了他,就猫在暗处盯着他。天大黑了,从桃子家跑出 来一个小身影儿,连蹦带跳地跑进院外的茅房里,蹲在粪缸上搭起的两块木板上解 起手来。换食儿以为是桃子,高兴得一蹿一蹿地跑过去,扒开用秫秸扎成的围杖, 往里张望着。 里边的人不是桃子,而是桃子的妹妹杏子。桃子姊妹三个,除了杏子外,还有 一个叫李子。 杏子在茅房里突然听到秫秸“窸窸窣窣”响,吓得“妈呀”一声,差一点掉进 粪缸里。就在这时,马蛋子从暗影里跳出来,一把掐住换食儿的脖子,大喊:“耍 流氓哩,耍流氓哩!” 桃子从屋里先跑出来,换食儿一见桃子,很兴奋的样子,挣扎着努力抬起头, 嘴里喊着:“桃、桃子,谢……”桃子骂了一声:“不要脸!”就冲到茅房去看妹 妹杏子去了。 马蛋子扭着换食儿的胳膊,摁着他的脑袋就往村农业社走。一路上,经过马蛋 子的宣传,围观的人们都知道换食儿“耍流氓”的事情。有人就笑着说,真看不出 来,这傻子还有花花儿肠子呢! 马蛋子爹是农业社治保主任,和社长一说,就把换食儿关在西下屋里。 换食儿娘和八奶奶、桃子跑到村农业社,社长已经回家了,马蛋子爹和两个民 兵坐在长条板凳上扯闲嗑,马蛋子蜷在炕上睡着了。 换食儿娘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进门就要给治保主任跪下,旁边八奶奶一 把搀起她说:“不兴这样儿。”换食儿娘就哭着说:“都是我不争气的儿子惹的祸, 是我没看好他,都是我的错……求求你们,看他还是个不全和的孩子份儿上,你们 就饶他一回……” 两个民兵都瞅马蛋子爹,只见他脸子一拉拉,说:“你知道问题多严重吗?你 们是啥身份,自己还不清楚吗?这叫什么……叫……反把倒算!”他一时想不出恰 当的词儿来,就把社长传达文件时里边一个词用上了。 换食儿娘一听,脸都吓白了,咋扒一下茅房就成了“反把倒算”了呢?可为了 儿子,她不敢与人争辩,仍低三下四地央求说:“严重,是严重……可他还是个孩 子呀,你们就放了他吧……” 马蛋子爹仰着脸,说:“咋能说抓就抓、说放就放呢?咋也得关他三天,叫他 好好反省反省!” 八奶奶听到这会儿,早耐不住性子,把换食儿娘拽到身后去,冲着马蛋子爹说 :“马进财!别跟我们老娘们儿扯那一套,我们家的事你掺和个什么劲儿?我还没 说啥呢,你凭啥关押人?” 马进财,就是马蛋子爹,见八奶奶说话,心里有些发怵。 八奶奶虽然才五十二岁,只大马进财七八岁,但她辈分大,没出五服,马进财 得管她叫八婶子。 “八婶子,你不懂,这叫阶级斗争,可不是你自个儿家的事。”马进财想糊弄 八奶奶,表面装得毕恭毕敬的样子。 八奶奶不吃他那一套,倚老卖老,上去薅住马进财的脖领子,说:“别跟我扯 犊子!你今天放不放人?” 马进财没想到八奶奶动真格的,本来就心虚——是给儿子马蛋子出气才关的换 食儿,这一下更绷不住了。只得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他一连气说:“既然八婶子说 话了,这事也没造成什么后果,杏子不是没啥事吗,那就放人,放人!”说着,让 一个民兵去开下屋的门。 换食儿在下屋的草料堆里睡得正香呢,换食儿娘只得背着他往回走。 桃子到家以后,埋怨奶奶:“不管杏子,净向着换食儿!” 八奶奶不做声,只一个劲儿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