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夜幕降临,街道上冷冷清清。 换食儿在城里的街上蹿跶. 夜风很凉,换食儿把脖子缩在衣领里。这时,对换 食儿来说,寒冷还不是主要问题,饥饿才是折磨他并让他难以忍受的最大问题。 他跑了一天,只吃了一个馒头,现在早饿得前腔贴了后腔。他漫无目标地沿着 一条巷子往里走,来到一个住宅区,住宅区每隔一段路就放一个垃圾桶。换食儿就 去那桶里掏,他顾不得那里散发出来的臭气,用手试探着捏,盼着能找出能吃的东 西来。可是一连掏了五只桶,一点能吃的东西也没有。他哪里知道,全国都在闹饥 荒,城里人也饿得眼发蓝,连烂菜帮子都舍不得扔掉呢! 越来越难以忍受的饥饿让换食儿容不得喘息,向第六只垃圾桶奔去。他锲而不 舍地翻找着,终于摸到了几只有些粗糙的圆疙瘩,他把它们一一拿出来,是切下来 的白菜根,一共六个。换食儿如获至宝,在身上擦几下,就“咔哧、咔哧”地啃起 来,不一会儿,那六个白菜根全进了他的肚子里。接着,他继续掏剩下的垃圾桶, 可惜,再没碰着刚才的好运气,什么也没有捡到,他失望地离开了。 这回,换食儿专捡亮堂地方走,走来走去,竟走到了火车站。 这里,灯火通明。候车室里的凳子上坐满了人,不少人坐在地上,有些不怕地 凉的人垫张报纸睡在上面,一声一声地打着鼾。 换食儿找不到凳子,在两个躺着的衣衫褴褛的人中间挤块地方,坐了下来。他 很疲乏,把书包摆好当做枕头,想躺下睡觉。可肚子又叫,他有惶惶的、没着没落 的感觉,只得又站起来。 他走进厕所,看见有只水龙头在细细地往下淌水,他兴奋地走过去,嘴对着水 龙头可劲儿地喝起来。好半天,他觉着肚皮圆鼓鼓地涨起来,才离开了水龙头。他 重新回到那两个人中间,躺下来,枕着书包,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上,他迷迷糊糊的被人捅醒了,只觉得身下像发了水,裤子湿透了, 冰凉冰凉的,十分难受。原来,他昨天水喝得太多了,尿了裤子。他揉着没睡醒的 眼睛,看着紧贴自己的那个人还在躺着,尿水淌到他的身下。换食儿不好意思,脸 上笑着,捅了一下那个人,那人一动不动,他想再捅一下那个人,旁边一个衣衫褴 褛的人说:“别动他,他死了……” 换食儿吓了一跳,原来,他和那死人在一堆儿睡了一晚上。 后来,他明白了。这死也没什么可怕,就像睡着了一样啊! 换食儿跑到厕所里,脱下湿裤子,拧了拧,又穿上了,他不得不去弄吃的。他 走出火车站,看到几个穿得很破烂的人跟在一些人身后讨要,有比他大些的,也有 比他小些的。他受到了启发,就学着他们的样子,伸出又黑又脏的手,跟人讨要。 很快,他有了第一次收获:一纸兜烤红薯皮。 那是一个穿着灰色制服的年青女人扔给他的。那时,她正跟一个同样穿灰色制 服的年青男人一起走着,男人手里捏着两个、也许是三个烤红薯,女人手里捏着个 纸袋子,他们剥着红薯皮,然后把它们装在女人手捏着的纸袋子里,因为他们看到 了车站广场上戴着红胳膊箍的卫生监督员。当那女人将黄阳阳的红薯肉送进嘴里的 时候,突然“妈呀”一声跳开了,因为她看到了一双脏手伸到了她面前,那是换食 儿的手。 年青男人怒不可遏,踢了换食儿一脚,说:“滚!” 换食儿蹿跶一下,脸上满是笑。那女人对男人说:“有毛病呢,算了吧。”说 着,就把手里的那袋红薯皮扔给了换食儿,他还人家的就是不断地点头。 他一蹿一蹿地跳着脚,他太高兴了,因为这是他第一次的胜利。他闻着那包红 薯皮,那里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他捏出两片放进嘴里,觉得没有比这东西更好吃的 了。他又捏出一片来,上边竟带着一丝红薯肉,他有些舍不得吃,因为这时候,他 突然想起了桃子。 桃子也在饿着,他知道。 他看见过桃子偷偷地舔着杏子、李子喝完了菜粥的饭碗,也看见桃子大把大把 地嚼着生灰菜…… 换食儿咽了两下口水,把喷香的红薯皮包好,装进了书包,赶紧又去追踪下一 个目标。 第二份收获就没那么容易了。他一连跟了十来个人,那些人不是捂着鼻子骂他 “臭叫花子”,就是耍弄他。一个比他小些的孩子叫他学猩猩走路,可他不会,那 孩子就使个绊子,让他“噗”的一声摔了个跟头,孩子哄笑着跑开了。后来,一个 像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拉起摔疼了的换食儿,从口袋里掏出二两粮票和一角钱说: “去买个馒头吃吧。” 换食儿认识了粮票,他惊喜万分,好像这小小的纸票就是那白面馒头!他想, 桃子再也不用舔饭碗、吃生灰菜了。他把这小小的纸票和钱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 衣服口袋里,他牢牢记住了昨天的教训。 换食儿从火车站要到市中心广场,又要到昨天去过的饭店、住宅小区。晚上, 回到火车站的时候,他贴身的衣服口袋里已经有了十几张小票票和五块多钱,还在 那个饭店里舔了二十多个盘子,喝了人家剩下的几碗面条汤,让他高兴的是有两碗 汤里还留有好几根面条! 这收获要远比其他要饭的孩子们多得多。大概是因为他走路的特别姿势引人注 意,也许是他囫囵半片的说话方式让人可怜,更可能因为他满脸挂着的憨笑让人喜 欢。 总之,他的缺陷在这时反而比正常的孩子们有了优势。在火车站讨要时,他和 一个健康的孩子同时向一个人伸出了手,那人掏出五角钱,那可是一笔大收入哇! 他们俩都想得到,那孩子的手还在他前面,可那人却把钱放在换食儿手里,还嘱咐 他放好,气得那孩子踢了他一脚。 人们总是同情或者可怜弱者。这些,换食儿根本不懂,他现在只知道拼命积攒 粮票和钱。因为有了这两样东西,他就能完成娘交给他的任务,娘就不会再急了。 他更知道,有了这两样东西,桃子就不会再饿了,八奶奶、杏子、李子,她们也会 高兴的。 他检查了一遍,确信口袋里的粮票和钱没有问题了,才在候车室的一个角落躺 下来,又把书包紧紧抱在怀里,不一会儿,他睡着了。 桃子这几天难坏了。 天冷了,地里光秃秃的,北风顺着垄沟刮,带起来的枯叶和沙土打在脸上生疼 生疼的。桃子在地里转了大半天,冻得腿都有些麻木了,可着的箩筐里只有几片 刚捡起的干菜叶子。这个季节更苦人了,能拿来填肚子的野菜、野草早没了影,连 它们的根子都挖没了。可家里还有三张嘴在等着她,盼着她带一点儿能吃的东西回 来。 她找了一块凹地,靠着背风的地方坐下来。没找着吃的,她没法子回去。 她想哭,哭这日子咋就恁难呢?哭难的时候咋连个诉说的对象都没有呢?她想 起了茂生,他走了三个多月了,捎回了一封信,说他一切都好,主要是挖防空洞, 是非常大的洞,能藏进好几架飞机的洞。他说,每天是军事化的生活,就像参军一 样,起早要出操,晚上要学习开会,吹号熄灯。所以,不能经常写信,请你原谅。 最后,他说,天天熄灯后,他就想桃子,不知什么时候能结束,或者放几天假也行, 他第一件事就是回去看桃子。 桃子从怀里掏出那个红发卡,用衣袖轻轻地擦拭着,发卡又光又亮,亮得像能 照出人来,那通红通红的颜色像燃起的一团火苗。她平时舍不得戴,就藏在贴身的 红兜兜里。 她看着看着,觉得眼里湿湿的,就把红发卡贴在了脸上…… 一阵风又扬起了一股沙尘,打在桃子的脸上、身上,她坐着的凹地里已落上了 厚厚的一层细沙土。她把红发卡揣回兜兜里,心情好了一些。她手拄着地,很费力 地站起来,踉踉跄跄地紧走了几步,才没有摔倒,她的腿坐麻了。 她走到村头的叉路口停下了。 她在犹豫,究竟是去村里大队部、还是去换食儿家? 去大队部,是为了那些豆饼,她昨天就萌生了这个念头,并去看好了路数。大 队部的西头一溜牲口圈,现在只剩五匹瘦马了,最多的时候这里养了十七头骡马。 唉!人都养不活了,何况是牲口呢?牲口圈把头的一间屋,是饲养员为马备料兼住 的地方。正是这里放的豆饼吸引了桃子的眼神,让她惦记上了。这可是比野菜粥好 得多的食品哪。不过,要想吃上香香的豆饼,那只有一个办法——偷。 而去换食儿家,是为了借(准确说是要)点救命粮。换食儿已有两三天没见他 人影子了,她很觉得奇怪,这可是很少见的,因为他几乎成了她家的第五口人了。 他不光是天天围着她转,盯着她看,还时常送来救命的粮食。而在这时候,她是多 么盼望换食儿能出现在她眼前呀!可他却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她如果不去偷豆 饼,那就只能去换食儿家了。 犹豫了很久,她拔腿朝换食儿家走去。 她决定去换食儿家,当然是为了能借到救命粮,不过,还有一个原因她自己也 有点吃惊:她非常惦记换食儿。几天见不到换食儿人影,倒像缺了什么似的,竟有 些坐立不安。 她这样想着,很快就来到了换食儿家门口。 她刚要推门进去,就听到屋子里传出“呜——呜——”的哭声,那是换食儿娘 的哭声。 她不顾一切地冲进屋。换食儿娘见是桃子,像见了亲人似的,哭得更厉害了。 桃子扑到换食儿娘身上,问:“咋了?是不是换食儿出啥事了?”换食儿娘点头说 :“这都三天了……早该回了……”因为哭,换食儿娘说话断断续续、颠三倒四: “我那孩儿……可听话哩……咋就不回呢?不知出了啥事呢……” 桃子终于明白咋回事了,她埋怨换食儿娘说:“这事咋不告诉我呢?这么远的 路,就不应该让换食儿去。” 换食儿娘说:“八奶奶不是病着吗,我寻思你也离不开……”她在找借口,其 实,她是怕卖首饰、换粮的事传出去,再扯出顾春友的事,那可是要命的事! 桃子知道埋怨也没有用,眼下最要紧的是去城里找到换食儿!她说:“我去城 里找他去!” 换食儿娘一听,“哇”的一声又哭起来。她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当即, 给桃子拿了二十块钱,说:“孩子啊,快去快回,只要人回来就行。” 桃子也不推辞,揣好了钱就要走。 换食儿娘招呼说:“等一会儿,这儿有点包米面你拿着。这两天,净想换食儿 的事了,忘给八奶奶送过去了。” 桃子接过面袋子,眼泪“唰唰”地流下来,奶奶和妹妹已经两天没吃饭了,每 天靠干菜叶子汤维持着生命。为了这点粮食,她难死了,差一点儿去偷!现在,她 有粮了,奶奶和妹妹有饭吃了! 她抹了把眼泪,“扑通”一声给换食儿娘跪下了…… 桃子来到城里,已经是换食儿到城里的第四天了。 换食儿浑身脏兮兮的,散发着一股骚臭味。脸上除了眼睛有白的地方,其余全 是黑的,头发乱得像堆草。 他从早上一睁开眼睛开始,只知道一件事:讨要。他从车站跑到广场,再跑饭 店、住宅小区,他不停地走,不停地要,好像活着就为这样的讨要。不过,他又学 会了讨要的新方法。那天,他在广场工人文化宫门前,看到围着一圈人,中间有两 只猴子在做着倒立、推车、翻跟头等动作,人们不时地向里扔着钱。他有些羡慕, 那耍猴子远比他伸手讨要钱来得快、多,他就“哇哇”地乱叫一通,引来一些人在 奇怪地看,趁机,他在地上打起了滚儿,偶尔翻腾几下,有人起哄:“好啊,好! 耍人猴啦!”人就越围越多。围观的人大多是图热闹,也有人同情可怜“人猴”, 不一会儿,就有人往里扔钱。换食儿给人磕头作揖,收好了钱,“表演”得更起劲 儿了。 当桃子找了火车站、汽车站、各大商店、饭店,仍然不见换食儿的影子之后, 她想到了派出所,也许警察能查出换食儿的下落?她边走边打听派出所的时候,就 来到了市中心广场。 她看见了围着的人群,但她没有心思看热闹。她心中焦急万分,这城里也太大 了,想找一个人简直如同大海捞针!可她是答应过换食儿娘,一定把换食儿找回来 的。这时候,她已经不仅仅是为了报答换食儿娘的救命之恩,更是实实在在地惦念 着换食儿。她已经把换食儿当做自己的兄长、当做自己的一个亲人了! 她离开了那围起的人群,向一个人打听广场派出所的位置,可就在这时,她似 乎听到了“唔、唔”的叫声,这不同于正常人的喊叫声她是多么熟悉呀!她简直不 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惊喜得不知所措,丢下问路人循着那叫声来到围着的人群中。 她拼命地往前挤,惹得身边有人骂:“挤个?呀,人猴是你当家的?”要在平 时,她不会让份儿的,不撕扯他才怪呢。可这时,她什么也顾不得了,她分开众人, 跷着脚往里看,她看见的是一个浑身黑黝黝的怪物在地上爬着,有几个孩子用树棍 在他身上抽打着,欢快地叫着:“再翻一个,给你一毛钱!”“再滚一个,给你一 两粮票!” 她失望了,这不是换食儿,这怎么会是白白净净的换食儿呢?她不忍心再看下 去,她想转身挤出人群。可就在这时候,那黑乎乎的怪物站立起来,一蹿一蹿地走 了两步,想翻个跟头,可他没翻好,头重重地摔在地上,血顺着额头流到了脸上, 他趴在那里,嘴里“唔、唔……”地呻吟起来。 刹那间,桃子眼前有些发黑,仿佛血都涌上了头顶。那一蹿一蹿的走路姿势, 她太熟悉了!她大叫一声,踉跄着扑上去,撕心裂肺地喊着:“换食儿哥——真的 是你吗?你怎么会这……”她说不下去了,眼泪顿时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她抱起换食儿的头,用自己的衣襟擦着他头上、脸上的血,心好像被人揪着那 般疼,仿佛血不是从换食儿头上流出来的,而是从自己的心里流出来的…… 换食儿睁开眼睛,认出了桃子,他欢喜得像个孩子,攥住她的手不肯撒开,脸 上笑得五官仿佛都挤到了一起,眼泪从眼角流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淌,在黑乎乎的 脸上冲出一道道白来。 桃子搀着换食儿走出人群,刚才骂她那个人嘀咕:“人猴真是她当家的?”桃 子挺胸抬头,像是说,是当家的又咋的,他比你要好一百倍呢! 他们找了一个僻静的向阳处坐下来,桃子用衣襟给换食擦脸,换食儿晃着头说 :“不……黑、脏……他们给钱……”桃子猜到他是靠要饭过了这几天,说:“咱 不要了,咱们回家去!”换食儿指着桃子的肚子说:“那……饿呀……”桃子这时 真的感到一种巨大的饥饿感在袭击她,她跑了快一天了,为了省钱,她没舍得花钱 买吃的。 换食儿想起什么来,忙拽过书包,从里边翻出一个早已被挤碎了的纸包,里边 是已经干巴了的红薯皮。他把纸包递给桃子说:“你饿……你、吃……” 桃子一看,知道是放了好几天的红薯皮,问他:“你怎么不吃了呢?都快放干 了。”换食儿说:“给你、留……香,你、吃……”桃子明白了,禁不住眼圈红了, 嗓子眼像堵了一团东西。 在她为找一点吃的差一点儿想去抢、去偷的那会儿,还有这个人在惦着、想着 她,要到了红薯皮竟给她留到了现在!她接过了那包红薯皮,拿出那一块大点的送 到换食儿的嘴边,她听到换食儿咽了口唾沫,喉咙里“咕噜”的响了一下。她嗔怪 他说:“你傻,为啥不趁热时吃了呢?”说完,眼泪就流出来了。 两个人你推我让地吃掉了那包红薯皮,他们觉得啥好吃的也没有这包红薯皮好 吃,竟然是那么香,那么甜…… 换食儿手舞足蹈地,不停地比划着和桃子说话。 在他的记忆里,还从没有和桃子这么近地接触过,更没有和桃子这么亲近过, 还可以摸着、攥着桃子的手,所以,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高兴过。 他喜欢桃子,从马蛋子欺负他、桃子帮助他的那时候,他就开始喜欢她。从此, 他整天远远地望着她,只要能望见她,他就觉着高兴。所以,他扒茅房,偷看她洗 澡,就是为了多看到她。他不懂那样是不道德的,但他不会别的表达方式。现在他 竟然可以攥着桃子的手,他不知道该怎么表达那份高兴才好了。 他知道,桃子最需要的是吃食。他忙解开脏兮兮的外衣,小心翼翼地从贴身的 衣袋里掏出一大把粮票,一股脑地塞在桃子的怀里,又把书包倒过来,半兜子“钢 礣”和纸币“哗啦”一下堆在桃子跟前。 桃子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多的粮票和钱,一下子惊呆了! 她问换食儿:“这些都是你要来的?” 换食儿一脸的笑,没做声。 桃子守着这些粮票和钱想笑,但她笑不出来,她想起了刚才换食儿扮“人猴” 挨打的场面,心里一劲儿地发酸。这么多一两、二两的粮票,这么多一分、二分的 硬币,他要一蹿一蹿地跑多少路?向人伸多少次手?受了多少次奚落?又挨了多少 次抽打?她实在控制不住那悲楚、怜惜和疼爱的复杂情绪,一把抱住换食儿,伏在 他的肩上“呜呜”地哭起来。 他们回到汤岭村的时候,带回去十斤包米面,十五个馒头,一斤蛋糕和六块水 果糖。自从桃子爹、娘去世以后,八奶奶和杏子、李子没有再吃过蛋糕和水果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