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末伏过去十来天了,气候变得凉爽多了,早晚躺在炕上都要盖被子。 桃子忙忙碌碌的,已经把方巾的事忘脑后去了。 可换食儿对那块方巾却好像特别感兴趣似的,揣在兜里,没事就拿出来左看右 看的。桃子以为他是想娘了,把那块方巾当作念想了呢,就没往心里去。 一天,他们又像往常一样去看奶奶。 八奶奶一个人在家,眯缝合眼地听墙上的“小喇叭”呢——村里人管公社的小 广播叫“小喇叭”——见桃子和换食儿来了,高兴地坐起来,她愿意和大孙女、孙 女婿唠嗑。 没唠上几句嗑,换食儿就掏出了那块奇特的方巾,递到八奶奶的眼前,说: “奶、奶……看、啥……” 八奶奶拿过来正面、反面地看,叨咕着:“这东西只有顾老爷家才会有哇。” 然后,就去找老花镜。她戴上老花镜仔细看,又叨咕着:“不是鞋样子,也不是个 花样子……”村里的妇女管鞋底、鞋面、手绢上的图案叫鞋样子和花样子。 八奶奶摘下老花镜,离远了再看,突然又叨咕说:“咋,咋像个葫芦哩!” 换食儿想起了什么,突然十分清楚地冒出一句:“葫、葫芦峪!” 八奶奶和桃子都大吃一惊。桃子拍着脑袋说:“对呀,我咋没想到呢?” 她们又围着方巾看。桃子兴奋地指点着那绿丝线绣成的图形说:“是葫芦峪, 你看,这是峪子入口,这是峪子出口……就是这葫芦腰上咋点了一滴血呢?”她想 了老半天,突然惊叫了一声,把八奶奶吓了一跳。 桃子惊慌失措地说:“这是不是一张地图哇?那张藏宝的地图哇!这红点是藏 宝的准确位置。” 换食儿瞪大了眼睛,一个劲儿地点头。 八奶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问:“什么藏宝的地图?” 桃子就原原本本把那天顾春友对她说的话又学了一遍,然后,对奶奶和换食儿 说:“怪不得,换食儿娘总指着换食儿,还指着葫芦峪,直到临死的时候也没忘了 告诉咱们呢!”说着,就有些哽咽,想起了换食儿娘死时最后的样子。 八奶奶沉默不语,寻思许久,自言自语说:“多少年了,我就不明白,凭你会 把家产全交了?闹了归齐,你留了一手……守业呀守业,你个老东西!还是你尖哪, 连我都被你瞒了这些年……” 八奶奶严肃又庄重地说:“这事可不是小事,透露了风声,性命不保哇!这事 只有咱们三个人知道,谁也不准再提它,记住了没有?”八奶奶特别拍了拍换食儿 的肩,看到他使劲地点头,才放了心。 最后,八奶奶吩咐桃子把那块方巾仍旧缝在换食儿的棉袄里。 十四年过去了。 换食儿已经三十九岁了。 岁月在他的脸上、身上刻下了时间的印记:风吹日晒,脸已经变成棕红色,额 头、眼角处刻上了皱纹。长年累月的劳作,使他的身子更显健硕,粗大的手指关节 比常人突出一些,那掌心有了一层茧子。他站立不动的时候,两腿愿意叉开,仿佛 脚下有根,扎在地上,显得十分稳固。可是一旦走起路来,仍是一蹿一蹿的,像随 时会摔倒,让人们还能记起他青少年时代的样子。 换食儿的变化是巨大的,唯一完全没有改变的是他挂在脸上的笑。 桃子也三十七岁了。她除了脸盘显得胖了,其他地方却是没怎么变。要说变的 话,就是变得比青年时候还好看了。也许那时候,因为总是吃不饱,她显得单薄, 还有些瘦弱。现如今,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吃的喝的同那时候没法儿比了,她越 发的丰满、细润起来。 村里同她一般大的女人嫉妒得不行,见了面就笑骂她说:“你家换食儿天天晚 上给你灌的啥药汤子?他那东西肯定和别人不一样哩!要不,咋就让你长成个狐狸 精样儿……” 桃子也不急,回敬她说:“要不要让俺家换食儿也给你喝点那药汤子?你要急, 我这就找他说去!” 周围一圈人都笑翻了。 八奶奶没看到现在的好光景,一九八一年春天,她七十八岁时无疾而终。 她是睡过去的。她死前的头一天晚上,精精神神的,和桃子还说了半宿话儿, 净说那些她年轻时候的事。后来,她说困了,就躺下眯缝合眼的,半晌,说了一句 话——你个老东西,多少年不管我,现在想我了? 第二天,八奶奶任李子咋叫也不应声,才知道奶奶睡过去了。 那时候,杏子早嫁到城里去了,是和她工农兵大学的同学结婚走的。李子也结 了婚,孩子都六岁了,男人是一个忠厚实诚的村小学老师,倒插门过来和八奶奶一 起过。 等到李子让她男人把桃子、换食儿叫来的时候,八奶奶装老的衣服已经不怎么 好穿了。 桃子哭得跟个泪人似的,一直后悔,那晚儿咋就没注意奶奶说的话呢,咋就没 睡在她身边呢? 邻里的人劝她,说八奶奶是个有福的人,你们都这么孝顺,她活这么大岁数了, 也算是长寿的人,死时丁点罪都没遭,你还难过个啥哩? 桃子经人这么一劝,觉着说得有道理,心里慢慢好受了许多。 这几年,换食儿和桃子靠了党的改革开放的政策,在承包的地里种上了两亩地 葡萄,头两年没有经验,不但没成效,反而搭进不少钱。这两年,有些经验了,一 过八月,就开始剪一串串紫红的葡萄。换食儿精着哩,让葡萄在地窖里存几天,赶 中秋节前卖给收葡萄的,往往能卖上好价钱。 换食儿还养了十几口克郎猪,个个膘肥体壮的,除了过年杀一头自己家吃,还 要送给李子家半扇。其余就卖给屠宰厂。 换食儿不让桃子干重活儿,让她照看家里,喂喂猪。地里的活儿和葡萄园子的 活儿忙不过来,就叫顾春友帮着侍弄、照看。 顾春友孤碌棒子一个人,从监狱出来后一个人过了这些年了,桃子看他怪可怜 的,就常让换食儿送些吃的、用的过去,过年杀猪,从来没忘了送些猪肉、下水给 他改善生活。顾春友就十分感激换食儿两口子,再加上他和换食儿娘有过那层关系, 就觉着同这俩孩子格外地亲,有啥事都愿意帮换食儿。 一天,换食儿和顾春友在葡萄园子里灌水,傍晌午,桃子去给他们送饭。桃子 特意为他们包了肉馅大包子,还熬了半盆癳子稀饭。 等他们吃了饭,桃子收拾盆、碗的时候,顾春友凑过来说:“大侄儿媳妇,我 有件事,寻思半天,我想不能不告诉你们。” 桃子一看他的表情,知道他要说的事挺重要,便停了手里的活儿说:“别着急, 慢点说。” 顾春友说,头几天,马进财突然找到他,开始说冲他借点钱,把他闹愣了。他 说,你看我像有钱的主儿吗?马进财阴阳怪气地说,钱也许你真没有,可你手里有 东西呀!那东西不就是钱吗,而且是大笔的钱呢!这让顾春友吓了一跳,他是怎么 知道藏宝这件事呢?这些年他和谁也没透露过呀。他故作镇静,想套套他的虚实, 便说,我手里有什么东西那么值钱?马进财说,你咋进去的?市里来的便衣上谁家 把个院子掘了个底朝天?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那帮便衣是我接待的,你还装 啥呀?马进财一再唬他,他就装傻一问三不知了。 顾春友说完,叮嘱桃子和换食儿让他们小心些,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 可无哇! 桃子沉思了老半天,说:“换食儿娘可能真的藏了些值钱的东西在葫芦峪里, 可现在世道不像从前了,也不用见天提心吊胆地怕政府抓咱,所以,马进财那死鬼 要是再问,你就告诉他,有宝贝,都藏在葫芦峪里,有能耐让他挖去!我还真想看 看那宝贝什么样儿哩,完了全交给国家!” 顾春友没感到惊奇,这些都好像在他意料之中似的,他是往七十岁上数的人了, 早没了年轻力壮时的好奇和梦想,只是他在心里替换食儿娘惋惜:你死得那么早, 没享受到那些宝贝一点儿好处! 桃子收拾好了碗筷,看换食儿只顾低头摆弄脚上穿的水靴,就过去捅了他一把 说:“喂,当家的,寻思啥呢?莫不是我哪儿说不对了?”换食儿抬头冲桃子笑, 眯缝着眼睛,一脸憨厚相。 桃子见他脸上沾着几块泥巴,用手指去抠下来,拿围裙替他擦着脸,笑着说: “看你这笑,我猜准没好事。” 换食儿笑着蹲起来,又是骑马蹲裆式。 桃子瞅一眼离不远的顾春友,笑骂说:“没个正经的,也不分个场合地点!” 顾春友都瞅见了,心里又高兴又纳闷:两人差距那么大,又过这些年了,咋还 像年轻时那么恩爱哩? 晚上吃完饭,换食儿和桃子送顾春友出了院儿。回到屋来,门也没顾得插,俩 人就翻倒在炕上,从炕头到炕梢,又从炕梢回炕头……完事之后,桃子就迷迷糊糊 地睡着了,近来,她总觉着乏。 不知道睡到什么时候,桃子起夜醒了,一摸身边,被子里是空的。她忙拽绳, 灯亮了,她看见换食儿还呆呆地坐在炕当间,抱着膝盖蔫头耷脑的。她慌了,以为 换食儿病了,这可是结婚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过的,甚至连伤风感冒都没有过。她摸 摸他的头,也不觉着发热,就奇怪地问:“你半夜三更的不睡觉,咋了?” 他晃晃头,开始脱衣服。 等到桃子下地在尿罐子里“哗哗”地撒完了尿,上炕的时候,她瞅见换食儿眼 睛盯墙上看呢,虽然就那么一眼,她心里却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那墙上是过年 换食亲自去买的年画,上面一个大胖小子和一个胖闺女抬着一只大大的寿桃。 他想孩子了! 桃子有些惭愧起来,换食儿想孩子,想有个像画上那么可爱的孩子!这么些年 了,日子也越来越舒心,真就是缺个孩子! 年轻的时候,她有顾虑,怕万一孩子遗传,那可咋整啊? 后来,她想开了,就是生个像换食儿这样的又咋的了?有谁能像换食儿这样实 诚,一个心眼儿爱自己,豁出命来地爱?!又有谁能像换食儿那样一个心眼去做事 儿,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去做,勤勤恳恳、始终如一地去做? 可是,真想要孩子的时候,孩子就是不来。 看换食儿痴痴的想孩子的样子,她心里不好受起来。 他虽然想有个孩子,但却害怕让桃子看出来,所以从来不提这事。他越是这样, 桃子就越是心疼他。 桃子重新躺回被窝里,一声不响地趴到换食儿的身上,抚摸着他壮实的胸肌, 心里说,你是木头啊,想孩子咋不说出来呢?等忙过这几天,我就上医院查一查, 真有毛病就赶紧治,趁还没老,给你顾家续上香火…… 又到了收获葡萄的时候了。 换食儿家园子里的葡萄和往年比,不仅是高产,而且品种增加了。 葡萄架下嘀哩嘟噜的一串串葡萄,可是喜死个人了。那紫不溜丢的是“巨丰”, 个头又大又圆,吃一颗酸甜酸甜的;那红扑扑的叫“玫瑰”,个子小巧玲珑,尝一 粒满嘴香甜;那绿不拉叽的就是去年引进的“马奶子”,个子细长丰腴,果肉又甜 又厚实。 那几天,换食儿就在葡萄架子底下走过来,又走过去,喜得都舍不得把它们剪 下来。可是,没过几天,他和顾春友都发起愁来。 不知啥原因,气候变得一年比一年热。今年眼瞅着已经过了处暑,天儿依旧闷 热闷热的。这样的气候,葡萄剪下来,要不及时处理,那葡萄会一颗一颗地往下掉, 掉得果农心都疼。 换食儿有两个地窖,但今年葡萄大丰收,储藏的地方就显得小了,再说天热也 放不了多久。听收葡萄的人说,外地有人家开始建冷藏室,温度可以调节,可花销 大,最简易的冷藏设备也得好几万块钱。 对换食儿来说,这简直就是天文数字。他愁得嘴上起了一溜水泡。 就在这时候,顾春友带给换食儿和桃子一个惊人的消息:马进财死了! 马进财在葫芦峪里摔死了。 听说他摔得很惨,躺在谷底的石砬子上,脸摔烂了,七窍流血,面目全非。想 必进葫芦峪之前,他是作了周密的计划的,听说他在峪子口的地上打了些木楔子, 做了记号。可是,他没想到在回来的路上,摔下了悬崖绝壁。 村里有人叹道:马进财呀马进财,天意哩!你真的死在了进财这两个字上了。 正应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那句话。 原来,马进财因“文革”的事受了审查,被开除了党籍后,一直耿耿于怀,一 天到晚三七疙瘩话不断,也不干个正经事,日子过得反倒不如过去比他穷的人家, 他老婆就见天叨咕他,说他窝囊,说他“熊”。马进财被叨咕得腻歪心烦的,就做 起了发财梦。可他大半辈子净琢磨阶级斗争的事了,别的本事没学会,真成了“吃 啥啥没够,干啥啥不中”那伙的了。开始,养了一群鸡,梦想鸡生蛋,蛋再孵鸡, 鸡再……可一场鸡瘟,鸡死得一只不剩。他还种过西瓜,秧子长得挺好,可就是不 结瓜,收了好几车瓜秧子。后来,听说建冷藏库能挣钱,谁家的瓜果蔬菜不得保鲜 呢,哪家的猪肉、牛羊肉不得冷冻储藏啊!他越想越美,好像建了冷藏库,那钱就 会像雪片般的飞来似的。为此,他专门看了人家的冷藏库,回来选了地方,又画了 图,整天迷在冷藏库上了。可是,他被那天文数字的钱难住了。他想了很多办法, 包括去找顾春友“借”钱。后来,他知道了顾守业藏在葫芦峪里一批价值连城的财 宝的事情,他终于经不住那巨大的诱惑,偷偷地冒险进了葫芦峪…… 换食儿听了这件事以后,脸上那标志性的笑容消失了。一连好几天,心事重重 的样子。 有一天,桃子回家取针线笸箩,看见换食儿正翻箱倒柜地找什么呢,就问他: “找啥呢?”换食儿眯起眼睛想笑,可没笑出来——他不会装。 桃子外边一群姐妹儿等她呢,就说:“要啥你说,等我给你找。”说完,就跑 出去了。 等她再次回来,准备做晚饭的时候,进门就看见换食儿往身后藏啥东西呢。桃 子撇嘴说:“啥宝贝东西,还值当又掖又藏的?” 换食儿“嘿、嘿”地笑起来,可那笑却比哭好看不到哪儿。 桃子嘻笑着说:“好事不避人,避人没好事。”说着,从换食儿身后拽出他没 藏住的那件东西。原来,是一件旧棉袄! 桃子大惊失色,那是压在箱子底下十多年没动过的那件换食儿的旧棉袄!那里 有八奶奶让她缝进去的那块方巾。这么些年了,换食儿的棉袄换了几次了,可这件 特殊的棉袄却一直压在那里,没有人动过。 今天,换食儿偷偷摸摸把它翻出来,桃子一下子就明白他的意思了。 桃子哭了,使劲撕扯那件棉袄,说:“你是不是好日子过腻歪了?你想学马进 财那个死鬼?你想扔下我……” 换食儿慌了,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头上急出了汗,话说得更不连贯了:“…… 我、没,没有……别、生气……” 看换食儿着急的样子,桃子心软了,给他擦擦那满脸的汗,口气缓和下来,说 :“葫芦峪那是什么地方?多少人进去都没有出来……咱们别说日子过得挺好的, 就是穷得吃不上、穿不上了,我也不准你去葫芦峪!” 换食儿脸上堆上了憨憨的笑,一个劲儿地点头,嘴里答应着:“嗯、嗯……” 换食儿家没建上冷藏库,葡萄大部分廉价卖给了来收葡萄的二道贩子。 葡萄出手之后到大地里庄稼收割有一段农闲时间。 桃子和换食儿商量,说:“这会儿不怎么忙了,陪我上县里去一趟?” 换食儿眨着眼睛,脸上的意思是:没事上县里去干啥? 桃子不好意思地说:“我总是肚子疼,想去趟县医院找大夫看看。” 桃子原来想一个人偷偷的去,后来,她不放心换食儿,她知道换食儿做事一个 心眼儿,怕他趁自己不在家去了葫芦峪。再说,要是自己检查没什么事的话,就让 换食儿也顺便查查。 换食儿听说桃子肚子疼,而且还不是一天两天了,着急得就给她揉肚子。桃子 像被挠着痒痒肉似的,一边“咯咯”地笑,一边躲闪着,说:“现在不疼,现在不 疼……”换食儿恨不得马上背起桃子就走,在桃子的安慰下,他挨到了第二天。 第二天,他们把家里的事托付给李子,外边的事托付给顾春友,这才一起出了 门。 桃子原来想,在县里顶多住一宿,检查完了就往回走。没想到,大医院里的事 儿恁多哩!又是挂号,又是排队的,好容易排到地方了。诊察室那位老大夫倒是个 热心人,询问了病情,又让她躺下解开衣服检查,把桃子臊得脸都红了。接着,老 大夫开了两张单子,说是一张要做什么“屁超”检查,另一张是明早来验血、验尿 的。后来,桃子才明白那叫B超,自个儿笑得前仰后合的。这些都检查完了,医院 还不让他们走,说是等两天听候结果。 桃子领换食儿上了街。 桃子说,平时光知道干活,捞不着个机会来逛县城的大马路、大商店,这两天 该着让咱俩有时间出来压马路。 他们逛了一圈百货商场,给李子的孩子买了套运动衫,这孩子明年该上学了。 出了商场,桃子就说累,换食儿就弯下腰要背着她。桃子笑说,你也不瞅瞅这是啥 地方?你当是在咱村哩? 换食儿依然弯腰等在那里,那意思像是说,谁管他在哪里呢,你是我媳妇,怕 啥哩? 桃子拉他在商场的台阶上坐下来,自言自语说,咋娇惯起来了?没走几步道这 腿就像灌了铅? 这时候,一个戴着金框眼镜的中年妇女喘息着,站在桃子和换食儿跟前盯着他 们看,看得换食儿直不好意思。 戴眼镜的女人惊呼:“这不是桃子、换食儿吗?” 桃子站起来,上下打量面前的这个女人,摇摇头说:“我不认识你,你咋知道 俺?” 戴眼镜的女人大呼小叫地喊:“我姓王,到汤岭采访过你!你咋忘了呢?” 桃子迟疑着不敢认,说:“你是、是王记者?” 戴眼镜的女人“哈哈”地笑,点着头。桃子一拍大腿,也笑,说:“哎呀呀呀, 一晃快二十年了,上哪儿认去?” 王记者说:“要不是换食儿跟着你,我也认不出来你了。”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眼前这两个女人也成了一台戏。她们笑着、说着, 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过去的岁月在她们的笑谈中就像溪水一样流淌着…… 王记者在县报撤消以后,调到县文联工作。当年,她写的关于桃子的报告文学 在隔了十八年后得以发表,收在一个报告文学集里,她觉得总算对得起那个苦命的 女孩了,只是教育作用及影响都要小得多了。 王记者问,那个马进财,现在干啥呢?桃子说,死了!王记者解恨地说,当年 就是这个马进财告的状,稿子才被扣压下了。 桃子问,和你一块去的那个广播员现在咋样了?其实,桃子是惦着茂生呢!王 记者说,你说的是耿雪华吧?她是县委宣传部的干部了,也是常务副县长的太太。 对了,常务副县长就是你们村的那个李茂生啊! 桃子问,常务副县长是多大的官儿?王记者说,仅次于县长,也是大官了。现 在,李县长正在市里的电大学习呢,现在提拔干部都要大学文凭,听说,他还要提 升呢。 桃子心里替茂生高兴,他当了县太爷哩!青年时就看出来他有大出息,果真没 看错!当初,幸亏没缠着茂生,要不然,他今天还不是和咱一样撸锄杠子? 唠扯到最后,王记者才想起来问,你们到县里干啥来了?桃子说,一点小毛病, 到县医院看看。王记者说,咋不早说呢?我认识个副院长,还用排队等候?说着, 就领桃子和换食儿去了县医院。 果然,那个副院长听了王记者的介绍,马上领着他们找到了那个老大夫。 在诊察室里,老大夫问:“你受过外伤吗?” 桃子摇摇头,表示没有。 老大夫说:“你大流血过吗?” 桃子想起来,“文革”游斗她时红卫兵用枪托砸她那一回的事,说:“年青时 候流过。” 老大夫点头说:“这就对了。你是因外伤引起大流血,又没有及时治疗,子宫 和输卵管受到破坏和影响,导致无法受孕。” 桃子急切地问老大夫:“是不是一辈子不能有孩子了?” 老大夫说:“从理论上说,还不能下这个结论。我先给你开些药,先治疗一段 时间,再来看看。”见桃子十分难过的样子,他安慰说,“只要你坚持治疗,还是 有可能怀孕的。” 就在桃子谢过老大夫,即将离开诊察室的时候,老大夫说:“从化验单上看, 你的肾好像不是太好,有时间应再查查。” 桃子一个心眼都在怀孕的事上,没把老大夫的话记在心上。 王记者一再挽留桃子多住两天,说:“来一趟不容易,到我家里坐坐,我再把 李县长、耿雪华找来,他们一定高兴呢!” 桃子说:“家里实在是离不开,等猫冬了一定来看你。” 其实,她是怕看见茂生和雪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