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过了一年,桃子怀孕了! 对于桃子来说,这无疑是天大的喜事。不过,伴随着桃子这天大喜事到来的同 时,她被查出患有严重的慢性肾炎,已有明显高血压,再发展下去就会导致肾功能 衰竭。大夫说,这种病不适合再让妊娠继续下去,否则,孕妇会有生命危险! 那天,县医院那位老大夫宣布了这个结论之后,单独把换食儿留下。 他语速很慢,耐心地对他说:“你爱人的病不好当着她的面说,我跟你说,就 是要让你弄明白,回去好好劝劝她,必须把孩子打掉!你爱人的化验结果表明,血 浆肌酐上升为正常的数倍。这样的病人是不能生孩子的。再说,她是快四十岁的高 龄孕妇,危险性就更大。” 他怕换食儿听不明白,又比划着强调说:“你想要爱人活着,就决不能让她生 孩子!”换食儿显然听明白了老大夫的话,因为他痛苦地咧着嘴,眼睛里噙着泪, 木然地点着头。 他离开诊察室,没有直接回病房,跑到外边一个僻静的墙拐角处,蹲在那里把 头埋在两腿之间,“呜呜”哭起来。他怕桃子听见,不敢放声哭,那哭声被压抑着, 极像野兽的哀鸣,听着有些瘆人。 他已经是四十多岁的汉子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来越想要个孩子。有时看 见邻居的孩子玩耍,他能不错眼珠地看上老半天。那年,他在供销社里看见卖年画, 就在那张有两个大胖孩子抬寿桃的年画跟前站住了。他笑眯眯地瞅啊,看哪,直到 供销社要关板了,他才回过神儿来,掏钱买了这张年画。 他没事就呆呆地看这张年画,这成了他干活之外的一大嗜好。他对这张年画的 理解很简单:那一男一女两个大胖孩儿都是中间那个桃子的! 经过这一年的治疗,他没想到桃子真的会怀上孕。在桃子告诉他这一消息时, 他差一点儿没让桃子死过去,因为他有力的胳膊箍住了她,她喘不了气了。接着, 他像个调皮的孩子,去掀她的衣服,把耳朵紧紧贴在她的肚皮上。桃子轻轻地打了 他一巴掌,嗔怪说:“作死哪,这才几个月?怕连个形儿还没成哩!” 然而,这迟来的欢乐竟是如此短暂!这次来县医院的复查竟然如此残酷!让这 盼孩子要盼疯了的汉子一下子就从天堂跌进了地狱……世界上难道还有比这还残酷 的事情吗? 换食儿想开了,不仅要说服桃子坚决放弃已有的孩子!自己还要作出若无其事、 要不要孩子无关紧要的样子来! 为了他深爱着的人的生命,他承受着这份残酷! 换食儿蹲在那角落里哭了一会儿,想桃子还在病房里等他回呢,就强止住哭, 抽咽着擦去眼泪,一蹿一蹿地往回走。他在洗手间里洗了把脸,用衣襟擦干净,才 慢慢走进了病房。 桃子没在病房里,她原先躺的那张床有新病号占上了。 原来,桃子心里明镜似的,在老大夫宣布了结论、还把换食儿单独留下的那一 刻,她就什么都明白了。她回到病房就收拾东西,见换食儿左等不回右等也不回的, 干脆自己去办了出院手续,拎着包在大门口的台阶上坐下,等换食儿出来。 换食儿找遍了各楼层,不见桃子的影子,就匆匆忙忙地朝医院大门口跑。看见 桃子坐在台阶上,他拽起桃子就往回走,说什么也要让桃子回去住院。 桃子知道换食儿的脾气,心想,不使点招法今天是别想离开这医院了。就“哎 哟、哎哟”地大呼小叫。这招儿果然好使,换食儿忙松开手,急切地弯下腰,心疼 得一个劲儿问:“咋……咋啦?” 桃子装出既痛苦又高兴的样子,说:“哎哟、哟,孩子在里边踢我哩!踢我的 肚皮,好疼哩……”换食儿僵在那里,不知所措。桃子趁机逗引他说:“咱们快回 家,我疼死了,回家我就让你听里边的动静!” 换食儿犹豫不决地搀着桃子就奔长途汽车站去了。 回到家,桃子已经有些虚脱了。一身的虚汗将里边的夹袄都湿透了,脸色苍白 得毫无血色,浑身乏得没一点力气,进门,就被换食儿抱上了炕。她让李子倒了一 碗开水,放了两匙儿红糖,让李子一点一点地喂给她喝。一碗红糖水喝下去,桃子 才有了点精神。 李子做好了小米粥,蒸了一锅白面和苞米面两掺儿的馒头,切了自家腌的疙瘩 咸菜、酱黄瓜,向姐夫交代了几句,就回去了。 李子做的晚饭都是桃姐姐最爱吃的,可桃子恶心得厉害,一口也吃不下。她命 令自己强吃。她想,已经是双身子的人了,不想吃也得吃,不为自己也得为肚子里 的孩子着想,不想吃不爱吃也得吃,不仅要吃还需要多吃!你不是下决心要为换食 儿生下这个孩子吗?那就得克服一切困难,让孩子平安、健康地生下来。她在医院 里就下了决心,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生下这个孩子来! 她让换食儿喂她吃饭,后来干脆挣扎着爬起来,自己坚持吃。 到了晚上,桃子瞅见换食儿冲她眯眯笑,知道他又没好事,就?起衣服来,露 出亮光光的肚子,说:“我是唬你哩,他还没长成,咋能踢我呢?我要不唬你,你 能让我回来?” 换食儿把桃子衣服盖好,显得很正经、很严肃的样子说:“我、我……不要… …孩子,你、病厉害……不要!”然后,就紧着晃脑袋。 桃子很吃惊,她没想到换食儿会如此坚决。 桃子想,这是老大夫教给他的,好让他来做自己的工作,就说:“你别听那个 老大夫的,他们当大夫的,职业病,有一点小病能让他们说得老大。” 换食儿有些着急,比划着说:“不是……他……是我……不要!”然后,使劲 拍自己的前胸。那意思很明白,不是别人教的,是他自己不要的。 桃子说:“你就是说得天花乱坠,我也得要这个孩子!” 换食儿生气了,衣服也没脱就倒在炕上,背过身子去,不理桃子。 桃子折腾一天了,不知不觉地眼皮打起架来,刚合上眼,就觉着忽忽悠悠的, 一切都模糊起来…… 她好人儿似的坐起来,看见墙上贴的年画儿上那大胖小子和大胖闺女,眨巴眨 巴大眼睛,就从那画上走下来了,她惊喜极了!她看着一对儿白胖白胖的孩子,都 双眼包皮儿的,稀罕得不得了,就张开手想去抱、去亲他们一下。她够啊,够啊, 却总也够不着。一阵风似的,俩孩子都跑到换食儿的怀里,一迭声儿地叫“爸爸、 爸爸”,换食儿这个亲哪!亲完大胖小子,又亲大胖闺女,得意忘形地喊:“我的 乖儿子,我的乖女儿!”口齿竟变得那么伶俐,满脸的皱纹都笑开了……忽然,大 胖小子招呼大胖闺女说:“天快亮了,咱们得回画上去!”说时迟那时快,还没等 他们上去,桃子一把从墙上扯下了那张光剩下桃子的年画,苦苦哀求说:“我不叫 你们喊我妈还不行吗?只要你们认这个爸爸,让他高兴、让他开心,我就心满意足 了……” 就在这时候,她醒了,枕头湿了一大块。她的手还扯住换食儿的衣裳不放。换 食儿正摩挲着她心口窝的地方,在呼唤着:“醒、醒……你、疼吗……” 桃子睁开模糊的泪眼,在墙上寻找那张年画儿。咦?那张年画真的不在墙上, 原先贴画的地方只剩下一个颜色比别处浅得多的方块,年画被揭下去了! 桃子看着换食儿,苦笑着说:“你这是干啥嘛?” 换食儿含着泪,清清楚楚地说:“我不要……孩子,我……要你!” 桃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她抓住换食儿的手,把它们紧紧地贴在自己 的胸口上,许久,许久。 不知过了多久,桃子说:“人活多大岁数都是一辈子,我活到现在,早已经知 足了!……我的命不值钱,小时候爹娘死得早,想念中学也没念上,小小年纪开始 干那些大人的活儿!该长身子的时候,又吃不上,你不是都看到了吗?那个苦,那 个难,现在都不敢回头去想……后来,碰上马蛋子那货,处在那个分儿上,那心里 呀,可不是人能受的滋味……”她哭着,说不下去了。 过了一会儿,她缓过了气,说:“你就是老天专送给我的那块宝!不是你疼我, 护着我,爱惜我,我也许活不到今天……人活在世上,我看,什么都可以没有,就 是不能没了良心哪!……你老顾家的这情况,你又是个独苗,我要不留下这孩子, 一辈子良心都会过不去的!” 换食儿的手在桃子的胸上颤抖,他急得眼泪涌出来,说:“没、你……我要孩 ……有什么……意思……” 桃子说:“听天由命吧,我不信这道槛就过不去!”说完,伸出双手搂住换食 儿的脖子,又哭了起来…… 这年阴历冬月初十,桃子在县医院里生了个男孩儿。 那时,整个医院像面临一场战斗,院里妇产科、泌尿科、内外科都动员起来。 由院长亲自挂帅,所有大夫、护士被要求能随时出动,目的就是要保证一个孕妇和 孩子的生命安全。 这待遇过去只有个别老干部、老领导才有,这次却破例给了一个普通农妇。有 些大夫很不理解,只有院长一个人心里清楚,这个孕妇头脚刚住进来,后头他就接 到了李县长的电话。李县长指示他,必须尽全力保证这个孕妇母子的安全!当然, 李县长此举是听了王记者向他介绍了情况之后,才作出的。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一 举措是十分必要的。 桃子的身体状况既复杂又险恶,若不是提前诊察有了充分的准备,若不是集中 了最好的最有经验的大夫和护士,两条性命可能连一条都难保。 桃子在手术室里熬了四个多小时,在几乎晕死的情况下,才生出了孩子。孩子 体重不到三斤,刚出生时哭声很弱,像一只猫崽在叫唤。 桃子的脸已经“胖”得像刚蒸好的馒头,气吹似的发着亮,腿也浮肿起来,一 摁一个坑。她紧闭着眯成一条缝的眼睛,气若游丝,负责监视心电监护仪和呼吸器 的大夫惊叫:“病人危险,各指数急速下降,接近于零!” 手术室里顿时又忙乱起来。 一直浑身颤抖着等在手术室外的换食儿,让进出的护士们看着可怜。他瘦得脸 窄了一条,面色发青,腰背显得更弯了,他腿叉开着,一直哆嗦个不停,那惊恐的 眼睛一直盯着手术室的门。后来,他听到里边隐隐约约地传出惊叫和忙乱声,他 “扑通”一下就跪在了走廊的地上,“咚、咚”地磕头,额头上磕出紫红的一个圈, 中间渗出了血…… 手术室里,院长亲自按住桃子的胸口,做着人工呼吸…… 突然,有人惊喜地喊了声:“有了!有了!” 院长看到病人像憋闷了许久的鱼,嘴张了张,呼地吐出一口气来。 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自言自语说:“干了几十年了,头一次见到如此命大 的病人,真是奇迹……” 桃子生下孩子的第七天,就是一九八七年的新年元旦。 王记者来看望桃子,她一进病房就又神秘、又兴奋地对桃子说:“你猜谁看你 来了?” 没等桃子反应过来,病房里走进两个人来,那是一男一女两个四十多岁干部模 样的人。男的中上等个头,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脚上的皮鞋又黑又亮,人显得英 俊挺拔。女的身材苗条,一件米色的风衣恰到好处地衬托了她的身段,风衣下摆处 露出里边的红格呢的裙子。她显得婀娜漂亮。 桃子想起当年把白衬衣掖在黄裤子里的那个青年,脚上穿着系带的黑皮鞋的那 个姑娘,心跳就“怦、怦、怦”地加快了,情不自禁地低下了头。 茂生和雪华大方地走到床前,看桃子低头想挪动身子起来,不约而同地按她的 肩,让她不要动。茂生音很重,说:“—晃二十年了,要不是王记者告诉我,我们 还不知道你的事。为什么来几次了也不给我们打招呼呢?” 桃子觉得他声音比那时还好听,心想他要经常给人作报告,是锻炼出来了。 雪华也附和说:“可不是吗,那时在村里咱们多好哇,过了这些年,怎么倒外 道起来了?” 桃子心想,她吃了唐僧肉哩,咋也不见老?就是不知能不能经住事,让不让茂 生消停、舒心? 这时,站在角落里的换食儿认出了茂生,惊喜地叫着:“茂、生……”就往床 沿上让,意思是让他们坐下说话。 茂生攥住换食儿的手,感到了那手的变化,它硬而且粗糙,记录着岁月的沧桑, 可换食儿青年时的真诚和热情,却一点也没改变!那时,他明明自个儿喜欢桃子, 可还是愿意成全别人,硬要把他和桃子拽到一起。他心里一热,眼睛湿了,县政府 机关里的那些同事要是都能像换食儿这样,干啥都不必互相防备着什么,那该多好 哇! 这时候,两个青年人捧着大大的水果篮子和一兜子罐头、营养补品进来问,李 县长,礼品放在床头柜上行吗?茂生点点头。他们把带来的东西摆放好,回身给桃 子鞠个躬,走出去了。 桃子心想,这是茂生的随从,到底还是人家城里人,都那么有礼貌! 茂生问了换食儿许多家里、村里的情况,最后叮嘱说:“一定要好好配合大夫 治疗,有什么困难尽管说,我和雪华帮你们解决!” 临走,他想握握桃子的手,可他的手最终没能伸出去。他说了声:“再见!” 眼里又湿了,便扭过头朝门口走去。 就在这时候,桃子喊了声:“等一等!”便拽住了雪华的手,盯着雪华粉白的 脸,说,“茂生,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他好,有出息!你要好好待他!千万可 别亏了他……” 茂生眼泪“唰”地一下流出来,没敢再回头,走出了病房。 在县医院里住了二十多天,桃子和换食儿抱着孩子回到了汤岭。 他们是坐黑色的小轿车回的村,是茂生派的车。村里还没来过这么豪华的小车 呢,引来一群孩子围着它转。胆大的按一下“喇叭”,“嘀——”的响一声,孩子 都跑远了,不一会儿,慢慢地又围拢过来。 桃子出院的时候,那个老大夫交代说,桃子因为生这个孩子,肾脏已经受到实 质性损害,血浆肌酐指数居高不下,肾功能损伤将无法逆转。也就是说,病情仍旧 是非常严重的!千万别麻痹大意,一旦患上尿毒症,那后果将不堪设想啊! 老大夫最后叮嘱说,一定要坚持服药,有症状就及时来检查,病情严重的话, 就要到大医院去做彻底的治疗,最好到市里的中心医院做。 桃子开始还没意识到自己的病情有多么可怕,她一门心思都在孩子身上。 这孩子来得太不容易了,可以说是她用命换来的。孩子在桃子的侍弄下,不再 像小猫崽那么难看了,渐渐胖起来,有模有样的,像他爷爷和换食青年时候那么白 净。桃子一看见孩子,什么都忘了,什么这个“症”那个“症”的,她觉得患什么 “症”她都值了。 春天过去了,夏天也过去了,快到“中秋”的时候,桃子撑不住了。 她又开始浮肿,而且不断地发着烧,浑身抽筋拔骨地疼,乏得连抱孩子的力气 都没有了。她想起了老大夫交代的话,才知道这病的厉害。 换食儿和桃子商量,把孩子托付给李子照看,他们去市里投奔杏子,到大医院 去治疗。开始,桃子舍不得孩子,还怕多花钱。在换食儿的劝说和央求下,才同意 去试试。 到了市里,杏子两口子去接的站,看见姐姐病成这个样子。杏子抱着姐姐号啕 大哭,哭得俩爷们儿跟着直掉眼泪。 杏子给联系好了市中心医院,请了据说是全院最权威的专家“曹一刀”。 “曹一刀”不愧是专家,看了桃子的病历和检查报告,立即断定:桃子患的是 尿毒症!并说了两条意见:一是“透析”,药物配合治疗;二是动刀做手术“换肾”。 并强调说,这一类患者最后治愈的唯一办法就是“换肾”。 换食儿急着问:“钱、钱……” “曹一刀”明白了他问的是手术需要多少钱。他说:“寻找肾源和手术的费用 最少需要二十万!” 桃子吐了下舌头,那意思是,我的天王老子,这病谁治得起呀? 在回去的路上,杏子要拦出租车,换食儿抬手挡住了,他要背着桃子走。 换食儿背着桃子走到市中心广场,他指着工人文化宫让桃子看,兴奋得比比划 划。桃子知道他是说他熟悉这里,不过,桃子心里不是滋味,仿佛又看见了当年他 扮“人猴”满地翻滚、遭人抽打的场面。 换食儿不知桃子的心情,说:“我……还来、要钱……给你……治病!” 桃子心里一酸,眼泪差一点儿又滚下来,她轻轻地拍了一下换食儿的头,说: “你敢……” 从这天起,换食儿背着桃子开始了漫长的“透析”治病之路。 一年、两年、三年、四年、五年,换食儿在这条路上背着桃子走了五年。 换食儿为了给桃子治病,花完了这几年的积蓄,卖掉了能卖的东西,后来,又 在离医院不远的小区里租了一个地下室住下来。为这,他们还受了杏子两口子的好 一顿埋怨。桃子解释了好几天,说不是姊妹生分、外道,就是为治病图个方便,你 没看你姐夫都累成啥样了?还不到五十岁头发全白了!杏子这才不再叨咕姐姐了, 可天天下班就往这里跑。 桃子想孩子想得天天哭,换食儿没有办法,只得在孩子三岁的时候,从李子家 里把孩子接过来。桃子给孩子取名儿叫“念恩”,所以大号称“顾念恩”。小念恩 这年已经五岁了,长得虎头虎脑,鬼精鬼精的,桃子说,这孩子随了他爷爷。 这一年“春分”的时候,桃子的病情恶化了。 换食儿把桃子背进了医院。 她躺在病床上不能动了,整天发着烧,肚子像怀孕那时一样圆鼓鼓地发着亮。 “曹一刀”对患者家属说,患者已经到了最后时刻,如果不换肾,她肯定会因 为肾脏功能的衰竭而死亡。 “曹一刀”奇怪,这次,患者家属没有像过去那样“哇呀、哇呀”地哭叫,反 倒显得很平静似的。他以为患者家属没听明白,就再次强调说:“患者必须换肾! 需要二十万元钱。你要是同意,医院马上寻找肾源,但你们要尽快将费用交齐。你 懂了吗?” 换食儿再一次平静地点点头。 他回到病房,把守在桃子身边的杏子叫出来,对她说:“家、房子……不行了 ……我回去……三天、回……” 杏子看着姐夫灰白的头发,弯着像虾米一样的身子,心疼地说:“房子不行就 别要了,以后盖个新的,别费劲巴力的修了,你看都快把身体弄垮了!” 换食儿笑眯眯地摇头。又说:“我、回去……别告……桃子……” 杏子心想,姐夫心还挺细哩,怕姐姐知道该惦着不放心了。 她点点头,答应了他。 换食儿重又回到病房,看了正在昏睡中的桃子好一会儿,又摸摸儿子念恩的头, 让他在自己的脸上亲一口。然后,弯着像虾米一样的身子一蹿一蹿地走了。 三天过去了,换食儿没有回来。 五天过去了,换食儿还没有回来。 七天过去了,仍然不见换食儿回来。 杏子有些慌了。姐夫说话办事向来准诚,啥房子这些天也该收拾完了,再说他 从来没离开过姐姐这么长时间。杏子给李子挂了长途电话,李子说没修什么房子, 更没看见姐夫的影儿啊! 李子和顾春友满汤岭地找,结果依然不见换食儿的踪影。 杏子得到李子的回信,觉得不能对姐姐再隐瞒下去了,才不得不一五一十地说 了姐夫失踪的事情。 桃子听说换食儿失踪了,当时就晕了过去。 她苏醒过来的时候,显出了绝望的神情,有气无力地说:“快去报案……换食 儿去了葫芦峪!” 李子到镇派出所报了案。镇派出所立即组织了干警和汤岭村的干部,根据报案 人提供的线索,制定了周密的搜索方案。 两天以后,他们在葫芦峪的峡谷深处发现了换食儿的尸体。 他趴在一块湿地上,衣服已经磨烂了,满嘴是土,两只血肉模糊的手死死地攥 着,脸上还挂着他特有的笑…… 顾春友老泪纵横地念叨:“你咋不说哩,让我来……让我替了你呗……”他掰 开换食儿攥着的手,看见两只手里各有一颗沾着血和土的石子,他拿起一颗,在衣 服上擦了擦,只见那石子露出血一样的红色,在太阳底下闪着光…… 干警们清理现场,发现了死者身上有一块儿奇怪的丝绣方巾。根据桃子的说明, 他们找到了那个在“葫芦腰”处的藏宝地点,那里,明显被挖过。 他们挖开已经疏松的泥土,露出一个天然的石洞,石洞里有个一尺见方的铁匣 子,铁匣子看上去是相当精致的,可惜多处已经锈迹斑斑,上面满是殷红的血迹。 铁匣子外边的锁已被砸坏了,所以很容易就可以打开铁匣子。当铁匣子被打开时, 人们惊呆了,那里盛满了金条、翡翠、宝石和叫不上名儿的首饰。 法医解剖死者遗体,发现死者的胃里全是草根、泥土和石子。 他是因干渴、饥饿而死…… 二○○五年初秋的一天,在N省电视台鉴宝节目的录制现场,一个年龄约五十 多岁的妇女走上台,人们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她手里拿的两个十分精致的小首饰盒 上。 主持人一改笑容可掬的主持风格,显出十分庄重的神态,说:“下面这两件宝 物,有着不同寻常的经历。请持宝人介绍宝物的来历。” 持宝的妇女打开首饰盒,两颗红宝石在聚光灯下发出耀眼夺目的光彩。 她介绍说:“这是两颗鸽血红宝石,是我爱人祖上留下来的,它们和一批财宝 被埋在地下几十年,是我的爱人用生命作为代价寻找回来的……” 持宝人眼里闪着泪花,接着说:“他如果活着的话,今年正好六十岁,再过三 天,就是他六十岁的生日!我和刚上大学的儿子顾念恩商量决定,将鸽血红宝石以 外的价值八百万元的财宝全部捐给国家,用于救治危急病人和残疾人事业……” 台下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我之所以留下鸽血红宝石,是因为它们是握在我爱人手里最后的信物。在这 以前,他穷得几乎什么也没有。可是,他的心灵却比这宝石还要纯洁,比这宝石更 加高尚!” 观众看到持宝人的脸上流下晶莹的泪。 节目进行到猜价格的时候,四个方队分别给出了他们认定的价格。 然后,主持人按下了价格显示器的按键,价格数字在不断攀升,最后,定格在 四百八十万元上。 全场为之愕然、惊叹,随后又爆发出一阵阵掌声。 最后,主持人请专家鉴宝团的代表作出说明和评价。专家说:“这两块宝石是 最为著名的鸽血红宝石。它们色泽艳丽,质地纯净,没有一丝杂质,属于宝石中的 极品。特别是像这么大、这么重的红宝石,又是作为极其少见的一对儿出现,我从 事宝石鉴定工作五十年,还从来没有见过。给出四百八十万元仅是市场的参考价, 它们还有相当的升值空间。” 台下一片哗然。 三天之后,一辆出租车在汤岭葫芦峪风景区和镇政府之间的一片空旷地停下, 桃子从车里走出来。 她缓步穿过一片松树林,看见一片墓地。 实行文明的墓葬管理以后,八奶奶、顾守业、换食儿娘、换食儿和八十六岁去 世的顾春友都埋葬在这里。 有几个雕刻石碑的工匠在“叮叮当当”地干活。 桃子走过去问:“换一块石碑,最好的用什么石料?” 工匠们异口同声说:“抛光黑色大理石,原石的。” 桃子说:“那就要抛光黑色大理石,原石的!” 工匠问:“死者姓名?” 桃子说:“顾耀宗。” 她沉思了片刻,说:“没人知道这个名字,还是叫换食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