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却说茶花见毛伢子咽不下药水,一时都急晕了:报应啊报应!有什么法子呢? 我得去请教师傅,看她还有什么特别的办法,然而她这才猛醒,老巫婆已离世十几 年了。 由于耽误了施解药的时间,茶花已无回天之术,母女俩眼睁睁地看着毛伢子咽 气了。 然而,毛伢子眼睛却是睁开着的,因为他一直闹不明白,自己好端端的身子, 怎么就突然得了这么奇怪的病症?他死不瞑目啊! 茶花母女俩都哭得死去活来,昏天黑地。 临死前,毛伢子握着小芹的手,总是指着那个小兜。毛伢子死后小芹才明白, 意思是要她把那件水獭皮衫交给阿妈。小芹流着泪打开包,将水獭皮衫亲手交给阿 妈,并说出在路上毛伢子宁死不愿卖掉它做盘费的事。 不想茶花捧着这件水獭皮衫,立时天旋地转,双手发抖,眼泪似流水般涌了出 来,滴在手中的水獭皮衫上。这唯有她自己心里才明白啊,这是二十年前她亲手给 贾货郎缝制的,皮衫里凝聚着她的爱,她的真情,她的希望和憧憬!不想过了这么 长时间,仍原封不动地落到她的手里。当她明白毛伢子阿爸就是她的那个负心汉— —贾货郎时,嘴里连呼:“罪过啊罪过!”霎时像倒了个五味瓶,酸甜苦辣一齐来, 使她心如刀绞,悔恨交加,一下子晕了过去…… 小芹慌了,以为阿妈是害了什么急病,连忙喊来众人七手八脚地救治。待茶花 慢慢苏醒过来,方才放下心。 办完毛伢子的丧事,小芹联想到一系列事情,觉得丈夫死得蹊跷。她虽然不完 全明白,但以前也知道一些关于阿妈放蛊的蛛丝马迹,便总是追问妈妈。 茶花起初不肯声张,待盘问得没法,只好流着眼泪说:“我、可怜的女儿呀, 别提啦!……这确是妈妈的罪过,害了毛伢子的性命,也误了你的终身……” “阿妈,你得讲明白,这都是为什么、为什么嘛?你是不是放了他的蛊?” “是的。娘实在对不起你们俩!你打死我吧,杀了我吧,我死无怨言!……” “他这么好,你为什么要害他?你征求过我的意见吗?你还是个人吗?”小芹 眼里喷出火来,又哭又闹,不肯罢休。因为按照山里人不成文的规矩,即使父母要 对女儿的负心男人放蛊,也必须征得女儿的同意。如果女儿不同意,说明夫妻感情 还没彻底破裂,是不能放蛊的。而茶花叫自己血的教训害惨了,就顾不得什么“规 矩”,一意孤行地暗暗干了蠢事。当然她当时也很犹豫,举棋不定,心里非常矛盾, 但最后还是鬼使神差般地做了蠢事。 “女儿呀!”趁着没有外人在场,茶花一把鼻涕一把泪说,“我的本意也是为 你们好,他要回去看望娘亲,我担心他生变故抛弃你,因此就吩咐你也跟着他去; ……我还是很不放心,就悄悄地在他临走时放了蛊药,我知道他超过两个月就会发 作,因此口口声声叮嘱你们一定要按时回寨,想不到你们拖延了这么多日子……我 是用爱的利刀杀害了他的!……我该死,我该死呀!……”茶花泣不成声,捶胸顿 足地哭得死去活来。 “你坏你坏!你的心肠比蛇蝎还毒!” “你骂吧,骂吧!你骂得越厉害我反而好受些!但是请你千万别对外人说了!” …… “你!你是毒蛇,你是魔鬼!你不是我的亲妈妈!我也不是你的女儿了!……” 小芹忍无可忍,洒着眼泪,一扭头就发疯似的跑出了寨子…… 后来,茶花家的亲戚和邻居好劝歹劝,才劝回了悲愤中的小芹,不过从此却母 女反目了。 经过这么一些事,寨里的人也都逐渐看清了庐山的真面目,知道茶花是个蛊娘 了,在背地里都叫她花婆子。大家再也不上她家来串门了,使她家门可罗雀。大家 都躲着她,就是以前经常与她在一起聊天做针黹工的妇女们,现在都仿佛不认识她 了。如果在路上远远地看见她,就像遇到瘟神似的夺路而逃。溪边洗衣浣纱的妇女 本来正有说有笑的,一看见她来,便把洗好或是没洗完的衣服一股脑儿兜了,拔腿 就跑。人们若看到她的背影,便都做着鬼脸,指指戳戳地说:“看,花婆子!蛊娘! ……” 一堵无形的高墙,一条看不见摸不着的鸿沟隔离了她与周围所有的人。尽管她 并不是屡屡放蛊,而且早就金盆洗手了。 茶花很快变老了,变成个痴痴呆呆的老妇人了。她就一直把自己关在那座仿佛 与世隔绝的吊脚楼里。天气好的时候,才搬一把旧得发红的竹椅走出房门,坐在吊 脚楼的栏杆边默默地晒晒太阳,一晒就是老半天,有时像是闭目养神,有时又好像 呆呆地在望着远处的青山与白云,似乎在等一个永远也等不回来的人,又似乎不是。 她彻底孤独了,成天不声不响,像个木偶似的。贾货郎送给她的那件水獭皮衫, 她一直藏在箱底,一次也没穿,哪怕冬天里身子冷得索索发抖。有时她只身坐在家 里百无聊赖,也悄悄地从箱底翻出来,呆呆地看着,看着,她那不堪回首的一生又 在脑海里过电影,于是又引出两行辛酸的眼泪:獭皮衫啊獭皮衫,你是历史的见证! 为什么我这一辈子的八字就这么丑?造孽啊造孽!…… 再说这时的贾货郎,他的婆娘玉花死了,女儿也嫁人了,儿子却几年没有回来。 他听有人说:儿子回到松树寨就死了,这使他又悲痛又悔恨,然而他有路不能走, 松树寨那地方他不便再去啊!这时候,他早已过了花甲之年,年老体弱了,头发早 白了,腿脚也不健壮了,再不能往外边跑生意了,就在家里种田种地,这才强烈地 感到,如果身边有个儿子多好。 想不到的是,毛伢子死去两年后,中国大地上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旧政权倒 台了,新中国成立了,历史翻开了崭新的一页,松树寨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 解放后,他因思念太深,终于下定决心要亲自往松树寨跑一趟,沧海桑田,物 是人非,反正现在什么都变了,过去那些有些嫌隙的人,不是死了也老了,谁还会 翻那陈年老账! 他终于鬼使神差地动身了,像一个失魂落魄的幽灵。 他还未到松树寨,就从附近的人们嘴中了解到一些儿子死亡的具体细节,备感 悲切,捶胸顿足地恨自己;我过去也太自私太绝情了,实在对不起儿子,尽管他不 是自己亲生的。 但他要去松树寨,去茶花住的那座吊脚楼看一看,他毕竟与茶花相处过一段刻 骨铭心的日子,而且小芹还是他的亲骨血呢。他知道茶花对他不会有好脸色,会痛 恨他,也许还会咒骂他,但自己这一辈子欠她的太多太多,就是去挨一顿臭骂毒打 也一千个活该! “近乡情更怯”。他战战兢兢地来到这座熟悉而又陌生了的古山寨,躲躲闪闪 似小偷一样钻进了寨门,眼前已出现茶花的那座吊脚楼的影子了。这时候,他耳边 仿佛突然响起了天籁般的几十年前自己与茶花的欢歌笑语声—— 妹是南山一支梅, 蜜蜂寻梅满山飞, 蜜蜂落在梅花树, 两翅摇摇总相随。 芝麻开花蓬对蓬, 情妹恋郎在心中; 只要两人都有意, 冷水泡茶慢慢浓。…… “唱得不错嘛。阿哥好喉嗓哟!” “阿妹见笑了!” “阿哥好喉嗓哟!” “阿妹见笑了!” 这山歌声和他与茶花青春年少时的笑闹声勾起了他对昔日的回忆,过去了的那 些活生生的生活镜头在他脑海恍恍惚惚叠印开来,使他心里如翻江倒海,愧悔交加, 心如刀绞,强烈的负罪感使他不由得脑袋下垂,脸上发紫,像一个十恶不赦的罪犯 去面对一群受害人…… 他还是鼓足了勇气步履轻轻地踏上了茶花的那座吊脚楼,轻轻地敲开门。小芹 不在,开门的是一脸茫然的茶花。 茶花也已快步入花甲了,且未老先衰,冷酷的风霜染白了她的头发,无情的岁 月之刀在她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及无数的笋壳斑,但他还是认得她。 茶花也认出了贾货郎,先是非同小可的一惊,继而心中涌起一腔愤怒,使她霎 时浑身发抖,但她还是将这样的心情强压下去了,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也不让座, 只冷冷地说:“是你?……为什么又跑到这儿来了?” 沉默了片刻,贾货郎用低沉而近乎发抖的声调说:“我来看看你……我欠你的 太多太多,来向你赔罪的……如果人真的有来生,我愿下辈子当牛做马还你的孽债! ……” “唉!这都是寅年卯月的老皇历了,翻它又有何用?”茶花脸上木然地说, “再说,嘿嘿,我放蛊将你的儿子毒死了,我们也算扯平了!” “为什么毒死他?你应当毒死我才对!为什么该死的没死,不该死的却死了?” 又是一阵死一般的沉默。许久,茶花才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来:“毒死你?当 初有人与我阿妈商量是打算暗中给你放蛊的,是我坚决反对才没有放成……唉,后 来我才明白是我错误地相信了你,后悔已来不及了!这也许是天意的安排吧!”她 抬头仰望着苍天,相信天上是有神灵的,“不过老天降灾,也从来不分好人坏人的。” “你现在放我的蛊吧,我反正是将死的人了。你毒死我,我的心反而好受些!” “放你的蛊嘛,你倒是活该的!不过现在别说那样的话了。是你背叛我之后, 我横下一条心走上邪门……我一生的罪孽也太深,如今哪怕神灵怪罪于我,我也金 盆洗手,再不干那种蠹事了。我也没传人——如今谁还肯做那种事?……唉!我反 正是黄土掩了半截身子的人了,什么都不在乎了!……”茶花仍不正眼看他,仿佛 是对着天空诉说,说完才勾着脑袋撩起衣襟擦眼泪。 “你后来为什么不结婚?” “结婚?嘿嘿……”茶花发出轻轻的冷笑声,“我的心早就死了,天底下没有 一个好男人,我还会自讨苦吃么?况且后来我成了蛊娘……谁还敢娶我!” 贾货郎打了个寒噤,但他还是禁不住问:“我们的事,你对小芹和毛伢子说过 吗?” “没有。过去小芹总是问起她的阿爸是谁,我就说,我与你阿爸成亲后,怀上 你还不到四五个月,他就得暴病死了。大概寨里人也不好告诉她真相……我们那不 堪回首的往事,我们的恩恩怨怨,我的撕肝裂肺的痛苦,就让它埋在心里、带到棺 材里去吧,不要再去伤害儿女们的心了……” “这倒也是。”老货郎默默地点头,“那年当我知道小芹就是我的亲生女儿时, 我虽然非常惊讶,但我还是尽量掩饰着,也没把内情告诉他们一对年轻人。” 过了很久,茶花忽又想起那件水獭皮衫,质问道:“那件獭皮衫……你为什么 一直不穿,却又给了我?你是存心要伤我的心么?” “不,绝对不是,我可对天发誓。年轻时我不需要穿它……后来,我想起它毕 竟是你一针针一线线亲手给我缝制的,是我们过去那些刻骨铭心日子的纪念,也是 我欠你情债的见证……我就将它珍藏起来。我看着它,就像看到了你,我就有了负 罪的感觉,这样也好……” “但是,你可曾想到,我见了水獭皮衫,明白了小芹和毛伢子是亲兄妹结婚, 我心里有多么重的负罪感吗?” “啊?……”贾货郎心里猛然一惊,连忙解释说,“其实,毛伢子并非我的亲 骨血,他是玉花前夫的遗腹子。” “哦……幸好原来是这样……” 不一会儿,小芹回来了,一见贾货郎,一声“阿爸”,就拥着贾货郎哭成个泪 人儿…… 两天过后,贾货郎觉得在这儿无聊没趣,就又像个幽灵似的蹒跚地踏上了归途。 只有小芹将他送出寨门,送出很远很远,直送到她与毛伢子蜷缩过一夜的那座破败 了的凉亭,并叮嘱他保重身子。然而直到此时此刻,她还不知道眼前的这个老人就 是她的亲阿爸呢! 贾货郎走后,茶花更变得麻木了,经常独自一人坐在家里不声不响,像一个木 头人。直至上世纪六十年代走完她漫长人生的最后旅程…… 她死了,这周围山寨最后的一个蛊娘死了,放蛊的恶习邪术也随她一道被埋进 棺材里了!——只是,“起心害人终害己”的千年古训却永久地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