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从那日起,双方你来我往,关系日渐密切。不过,张三对韩心康始终存有戒心, 每次赴宴前都预服大元解毒丹。而韩心康每次对张三这种渔花子低声下气讨好赔笑, 内心都充满屈辱和痛苦。更何况,为取得白头军的信任,结交张三,施惠乡民,已 用去白银五六万两,几乎把祖传家产一荡而尽。眼看半年的期限快到了,他决定孤 注一掷,拿出了十年前崇祯帝赐给他父亲的三瓶御贡皇封名酒“玉春红”。这种酒, 入口香甜如蜂蜜,但后劲特大。平时能豪饮十斗者,吃了三杯玉春红就会醉倒不省 人事。崇祯帝已死,这绝无仅有的三瓶御酒,在韩心康眼里,决不次于乌贼鱼心目 中的九珠蟠龙剑。他以捐棉布做军衣为幌子,又把泼酒道人和张三骗到府中。 泼酒道人刚在客厅坐下,忽然眼皮跳个不停。再看韩心康,目光游移,只觉四 周杀气腾腾。心想今日颇有些古怪,得分外小心才是。 宾主寒暄了几句,韩心康吩咐摆上宴来。泼酒道人忙站起身阻拦:“天气已冷, 弟兄们尚无棉衣,还是商量正事要紧。” 韩心康笑而不睬,一叠声令人速速摆宴。扮成仆人的赵六故意失手打碎一瓶 “玉春红”,顿时酒香四溢,韩心康疾忙伏地口嘬残酒,咂嘴有声,馋得张三连连 吞咽口水。 少顷,韩心康以袖擦嘴,对二人笑道:“这御酒等闲难得,赛过玉液琼浆,特 意奉请二位。” 泼酒道人说:“贫道早巳发誓不沾滴酒,大人留着自用吧。” “哎,并非韩某要大侠破戒。张首领龙骧虎视,手掌蟠龙剑,号令天下。日后 反清复明,当了汉家天子,大侠功莫大焉。今日奉以皇封御酒,预兆张首领君临天 下,到时多赐韩某几缸香醪佳酿也就是了。难道大侠不愿高足成为万人敬仰的皇上 么?” “哪里!哪里!”张三不好意思起来。 “既如此,大侠今日破例饮上一杯如何?” “这……” 张三央求道:“师父,韩大人一番美意,您老人家就略饮几口吧!” 泼酒道人只好点点头。韩心康大喜,替泼酒道人和张三各斟上一杯。 泼酒道人和张三接过酒杯,见杯中之物,色似盈盈晓雾,香如淡淡幽兰。两人 忍不住同声赞道:“好酒,好酒,好个玉春红!”遂一饮而尽。 韩心康笑问:“滋味如何?” 泼酒道人称赞道:“质厚甘醇,不凶辣,不甜俗。真是飞鸟闻香化凤,游鱼得 味成龙。多谢韩大人款待。” “唷,瞧大侠说的,这么见外。咱们共举义旗,是刎颈之交,千金犹轻,况几 盅好酒乎?” 张三笑道:“如此甜酒,便喝上一百碗也不会醉,弄这种小盅儿,叫人如何能 过瘾?” 韩心康亦笑道:“少吃多滋味,美酒要细细品尝才好。张首领既不过瘾,韩某 何惜此酒。”于是唤仆人换上大杯,替张三斟上。 这玉春红酒初饮并无酒意,须半个时辰后方渐渐发作。张三倾杯浪饮,眼看两 瓶玉春红,有一瓶半到了他腹中。不多一会,张三只觉得眼涩头重,心迷意乱,地 转天旋,一时打熬不住,竟伏在桌上,沉沉睡去。 泼酒道人酒性也上来了,头脑昏沉,硬撑着用汤匙舀了点镇江香醋喝下,权当 醒酒汤。 韩心康将桌子一拍,高呼:“来人!” 赵六应声而上,垂首问:“老爷有何吩咐?” 韩心康语带双关指着张三道:“张首领醉了,快扶他去西厢房歇着。人交给你, 你可要仔细侍候了。” “是!是!老爷放心,小人一定仔细侍候。”说罢,赵六将张三半扶半抱,挟 持而去。 韩心康一切做得十分自然,盖官场上混过的人,都十分善于作戏,泼酒道人竟 毫不生疑。 韩心康继续殷勤地给泼酒道人布菜,斟酒,谈笑自若。 泼酒道人觉得胸堵欲呕,强睁双眼,推辞道:“不!不能饮了。把张三叫来, 我们要……告辞了……”舌头已有些僵硬。 韩心康听泼酒道人说要带张三走,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他强作镇定,擦一擦额 上的汗珠敷衍:“请大侠少待,韩某去换件单衣,顺便看看张首领酒醒了未有?” 匆匆避席而去。 诡计多端的赵六行事倒十分谨慎,怕张三醒后对付不了,在去西厢房的路途中, 故意重手重脚地将张三拖拖扯扯,推推搡搡,往床上使劲一摔,把枕头往他颈后一 放。过一会,又将他枕头抽掉,张三烂醉如死,鼾声如雷。赵六不由大喜。遂抽出 利剑,凛凛寒光一道,对准张三咽喉劈去。只见那张三双手往上一抬,两足朝下一 蹬,更无声响。把神经高度紧张的赵六直吓得骨软筋麻。“咣当”一声,剑掉到地 上。赵六顾不上拾剑,心想:“难道我这一剑未曾砍着吗?”便强壮了胆,俯身去 看。就在这时,张三那一腔英雄碧血,喷涌蹿出。赵六躲避不及,被喷得满头满脸 皆是。张三的头颅滚在一边,床中热血汪汪,流来淌去。 赵六忙把早巳准备好的蓝布包着须发皆张、怒气冲天的张三首级放在床上。 可怜张三一代武林豪杰,义军领袖,空有满腔报国爱民的壮志,一身震古烁今 的绝技,只因缺少谋略,好胜贪杯,听信谀言,招致阴谋暗算,死在卑鄙小人之手, 令人扼腕嗟叹。 韩心康气喘吁吁赶到了,带着张三首级和蟠龙剑,登上早巳停候在后门口的帆 船,挥棹北上,进京邀赏去了。 泼酒道人见韩心康迟迟不来,心想更衣哪要这么长时间?张三醉成如此模样, 其中大有蹊跷。正欲去找张三,蓦见浑身血淋淋的赵六,带领数十名手执利刃的武 师呼啸而来。泼酒道人酒顿时全醒了,知道爱徒已遭毒手,镇定地解下身上的酒葫 芦,喷射着怒火的两道目光,冷如电芒,朝赵六脸上射去。锋芒之锐,使得颇有武 艺、颇具胆量的赵六也不禁为之悚然。 泼酒道人冷冷地瞟了一眼分三路包抄上来的武师,骂道:“鬼域伎俩,如此而 已。”大步跨出厅堂。众武师一拥而上。泼酒道人左手提着葫芦,倏地纵身,凌空 向赵六左肩拍去。只听赵六一声惨叫,整条胳膊给劈断了,软软瘫倒在地。 手执凶器的护院武师见泼酒道人如此厉害,畏畏缩缩,不敢近前。泼酒道人咬 牙打开葫芦塞子,向武师家丁们使劲泼去。几个武师的眼睛被毒酒浇瞎,惨叫声此 起彼伏。 泼酒道人记得韩心康吩咐赵六扶张三去西厢房的。遂面西霍地一挥大袖,以 “潜龙升天”的轻功绝技,拔起有五六丈高,只一闪,巳消失在楼阁之后。那群武 师哪见过这等身手,一个个惊得瞠目结舌,谁还敢上前拦阻? 泼酒道人心急火燎,直往西厢房奔去,见有一扇门洞开,血腥气冲鼻而来,忙 蹿进房里,只见床上一具割去首级的无头尸体兀自躺在血泊中。仔细看其身形衣裤, 正是张三。 泼酒道人一看生龙活虎的爱徒竟死得如此惨烈,顿时如雷击顶,目眦欲裂,踉 跄冲前几步,扶住床,喘了几口气,悲痛得几乎要晕死过去。外面传来咚咚的脚步 声,泼酒道人深知此地断不可久留,遂忍住了满眶热泪,强自镇一镇心神,右手夹 起张三尸体,“嗖”地纵身跃过韩家院墙,向门外飞奔而去。 韩心康听从赵六指点,将张三首级浸在盐水里防腐。一路顺遂,到了北京,向 朝廷献上人头和蟠龙剑。 经苏州和无锡地方官验察,确是张三首级。但蟠龙剑九珠暗淡,锋刃无光,显 系假货。康熙帝拍案大怒,要将韩心康推出问斩。还是李成栋为之求情,说张三早 在顺治二年便起事,猖狂了这么多年,如今被殄灭,实乃国家之大幸。至于一把名 剑也没啥了不起,张士诚死了将近三百年了。韩心康也赶紧表白,一定再去寻访真 剑献上。 康熙帝听了方才转怒为喜,赦免了韩心康的罪名,并将其升任江苏巡抚。 韩心康回到苏州,搬住巡抚府后,禁卫森严。他生怕“白头军”的人找他索命, 每次出门,也是躲在轿里,由兵丁簇拥护卫,不敢有丝毫麻痹疏忽。 说话到了除夕之夜,韩心康正与新夫人饮酒作乐。灵妹从屋顶飘落,持剑踢门 进屋。韩心康大惊,刚喊了一句“来人”,就被冲上来的灵妹一把揪住发髻,剑一 抹脖,割下了首级。灵妹旋即冲出屋门,一点足尖,蹿房越脊,转瞬间不见了踪影。 待大批侍卫急急赶来,只见韩心康的无头尸首躺在血泊中,新夫人昏倒在一旁。 侍卫们一个个都傻了眼。 灵妹提着韩心康的首级回到山寨,放在张三的灵前祭奠。泼酒道人和众弟兄为 张三举行了隆重的葬礼,用香檀木雕刻了假人头装上。祭吊的人群络绎不绝,个个 为赤脚张三惋惜唏嘘,一掬伤心之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