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五年前,陆地生离开黄陆庄的时候,发过毒誓,永远不再回到黄陆庄。十五 年后,为了追寻心中的玉米之香,他神差鬼使般地回到了黄陆庄。 二十年前,一个秋天,在生产队幽深的玉米地里,陆地生采集了好多玉米顶上 的干穗,给何芳草烧玉米吃。她害怕得要命,对他说,要是被看青的团支书黄天易 和民兵们发现,她和他非得游街挨斗不可。陆地生说,没有事的,干玉米穗不冒烟, 任他黄天易和看青的民兵长着千里眼,也不会发现的。他说得不错,干玉米穗燃烧 时真的不冒烟,只有红红的火亲吻着黄色的玉米。她拿起玉米吃的时候,才知道这 玉米烧得好香,焦皮、黄肉,既不老,又不嫩,一吃香气四溢。等她抬起头时,发 现陆地生怔怔地看着她,眼睛里闪着火苗的跳动。 她说,你咋不吃?香着呢。 他说,看着你吃,比我吃着还香。 她说,那好啊,那你就天天看着我吃。 她是开玩笑的,但他却当真了。 从那以后,每天收工后,他和她装着解手,分头钻进玉米地里烧玉米吃。玉米 割了以后,他给她烧红薯吃。红薯刨了以后,地里没有吃的东西了,等到收工的时 候,她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失落的感觉,是饥饿又不是饥饿,好像这一天不烧东西吃, 过得没有意义了,过得苍白了。 那天收工回家的时候,她把他叫到最后,向他说出了自己的感觉。 他狡黠地朝她笑了笑说,你真的想天天吃我烧的东西? 她点点头。 他说,那就嫁给我吧。 她从地上拣起一块土坷垃,朝他掷去。 他躲过土坷垃,朝她喊,我说的是真的,俺家的地窖子里有嫩玉米,有红薯! 保准叫你一辈子不愁吃不愁喝。 她拿起干活的锄头,追着他打,一直追到村子里,也没有追上他。 她准备第二天上工到地里后,好好地教训他。但第二天,陆地生没有上工,第 三天、第四天,陆地生一直没有上工。后来她问了队长才知道,陆地生跟着他爹外 出补锅去了,每天往生产队交一块五毛钱买工分。陆地生爹是黄陆庄有名的补锅匠, 陆地生也学会了补锅。不见了陆地生,何芳草忽然觉得黄陆庄的田野也饥饿了,也 苍白了,连整个天空都没有了生气。 她后悔那天用土坷垃掷他了,更后悔拿着锄头追着他打了。她往他家跑了好几 次,问他娘他啥时回来,她娘也说不准他啥时回来。 她就在秋末的田野里思念他。她常常望着秋日的太阳,那太阳有一股烧玉米和 烧红薯的香味,太阳闪耀的金线,犹如他眼睛里的火。她常常仔细地听着自己的脚 步声,脚踩在田野的青草和枯叶上,发出滋滋的声音,那声音就像吃玉米时发出的 香甜的声音,像干玉米穗燃烧时发出的声音。在田间地头休息的时候,她坐在土地 上,用秸秆在地上划,画他的模样。她最喜欢画他的那双眼睛,他的眼睛特别好画, 下面的眼睑是一条直线,上面的眼皮是一个半圆,眼球大,眼白少,眼睛里的瞳孔 黑幽幽的,深不见底,但有一把火,把眼睛的深幽照亮了。 画好他的眼睛后,她就在一旁写道:坏蛋,还不回来! 然后,她就用脚全擦掉了。 然后,她再接着画。画好后,再用脚擦,如此反复。 有一天,风很大,社员们蹲到地头的深沟里休息。她画好他的眼睛后,听着沟 上面呜呜的风声叫个不停,风吹下来的尘埃不断地落到她画好的他的眼睛里。她生 他的气了,在他的眼睛旁边写道:三天之内,你再不回来,我就不画你了。 三天之后,他仍没有回来。 她决心不再画他了。 她是在棉花地里做出这个决定的,是在一个下午的时候,太阳依旧闪着如他眼 睛般的香喷喷的光线,蝈蝈们的叫声却在为冬天的将临而悲哀。她一边与妇女们摘 着棉花,一边对自己说,我要兑现自己的诺言。 一旦决定兑现自己的诺言,她浑身打了一个激灵,感到了冬天来临的一丝凉意。 幸好腰间捆着棉花包,棉花的温暖让她产生了一种可以替代陆地生的自我安慰。 棉花是以雪白的颜色来劝她忘掉他的,是以柔软的抚摸来安慰她的,更是以温 暖的火的气息来陪伴她的。她产生这样的感觉时,还没有想过要往身上“袖”棉花, 及至看到妇女们在地头的深沟里装做解手,把大把大把的棉花塞进裤腰里,她忽然 想到,自己也应该袖棉花了,不是为了偷棉花,而是为了让棉花的气息来安慰自己。 棉花真的理解她的心意,当她把棉花往裤腰里一塞,棉花的温暖、棉花的柔软和棉 花的火气一下冲进了她的心里。 棉花的联想比陆地生更实在地涌进了她的感觉中。棉被、棉袄、棉裤、棉鞋、 棉布……棉花以非常温暖的字眼,包围了她的所有生活。月光下,与娘一块在院子 里纺棉花,深夜的油灯下,咔嚓咔嚓地织布,长长的四匹缯花布非常漂亮地卷成一 卷,然后做成各式各样的衣服。第一次往裤腰里袖上棉花,她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好像陆地生钻进了她的裤腰里,触摸她最隐密的地方,走一步,都要触摸一下,触 摸得很痒,很麻,也很火。她很恼火他的调皮。不过,她知道,那是棉花,柔软的 棉花,一想是棉花,她又恨上陆地生了,恨他一走没有消息,连让她教训他的机会 都不给她。走到村头的时候,她忽然害怕了,那些妇女们平时就肚子大,“袖”上 棉花也不显,可她平时是杨柳细腰,现在一下子鼓起了肚子,会不会让看青的民兵 看出来呢,尤其是团支书、民兵连长黄天易,长着一双火眼金睛,啥都瞒不住他, 他会不会看出来呢? 正在她害怕的时候,她听见躲在裤腰里的陆地生说,没有事的,“袖”棉花是 全村妇女们的公开秘密,谁家的棉被、衣服不是靠袖棉花得来的? 于是,她大胆地在街上走,背着花包走,有裤腰里的陆地生壮胆,她装做没事 人一样,与妇女们有说有笑地走,到了生产队的仓库,倒掉棉花包,往家走的时候, 裤腰里的棉花简直如火一样地烧着她的腿窝,让她兴奋、激动。回到家,把棉花掏 出来,放在炕头,望着这些成果,她觉得这一天过得有意义了,不苍白了。 她对棉花说,有了你,我终于可以不再去想那个讨厌的陆地生了。 何芳草最初袖的棉花很少,毕竟她是一个闺女,她害羞,虽然是在棉花地头的 深沟里,外面的人看不见。可是,解开裤腰,把从来没有见过太阳的肚子露出来, 暴露在太阳之下,她还是不能习惯。更让她不习惯的,是她不能忍受棉花在她走路 时,对她少女隐秘部位的摩擦、触摸,太麻,太酥,太让她想入非非,太让她对陆 地生产生一种幻觉。可是,当她经历过三次袖棉花的经验后,她找到了袖更多棉花 的办法,她把一件有松紧性的秋裤贴身穿上,裤脚用绳子扎住,袖棉花时,把棉花 塞在腿部,这样,棉花就不在她的腿窝了,就不再摩擦她了,她走路时就不麻了。 她在袖棉花的兴奋中,度过了秋天的结束和冬天的将临,棉花在败落的时候, 棉花不白了,叫“红花”。红花发硬,没有成熟展开,还有花瓣,袖到裤子里扎得 人难受。她与妇女们一同决定,在那个阳光很好、很香的下午,袖最后一次,再也 不袖棉花了。 就是这最后一次,当她与妇女们带着满裤腰的棉花走进村头的时候,发现村头 站满了看青的民兵。民兵把妇女们截住,一个不剩地驱赶到大队部,接受检查。她 排在妇女们中间,看着前面的妇女们挺着大肚子走进大队部,出来的时候,肚子就 瘪了下去。妇女们脸不红,心不跳,只是可惜了这次白袖了,她们嘟嘟囔囔地抱怨 着回家了。 轮着何芳草进去了。这是一个坐东朝西的屋子,将要落山的太阳,将最后的带 着浓烈玉米香味的阳光,通过窗户,强烈地射进屋子,屋地上铺着一面旗,旗上放 满了刚刚被妇女们掏出来的棉花。黄天易坐在棉花堆旁的一把椅子上,对她说: “掏吧。” 她尽量地提着裤腰,不让自己的肚皮露出来,一把一把地往外掏,掏到最后一 把的时候,由于裤子掏空了,提裤腰的手发酸了,一松,裤子一下子掉了下来,她 一下子怔了。待她明白后,她赶紧弯腰去提裤子,可她知道,她雪白的肚皮,在黄 灿灿的阳光下,被黄天易看了个清清楚楚。她不敢去对视黄天易,提上裤子,飞也 似的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