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几天后,周琦又走进组织部曹伟部长的办公室。 曹伟指着沙发道:“你来啦,随便坐吧。” 周琦见曹伟脸色凝重,便也公事公办地问:“曹部长,你找我有事?” 曹伟点头:“今天就跟你谈一件事:前一段报刊上有一股反鲁迅的黑风,回想 一下,你有没有支持过?你本人有没有贬低、攻击鲁迅的言论和观点?” 周琦吓了一跳:“这是哪来的话呀!你能不能把问题再说得具体一些?” “那我把就具体情况说一下,但你一定要正确对待。前几天,有位名叫‘郑实 ’的人。听说通过他的‘大伯’给上边送了一封信,说你是反鲁迅这股黑风的头子, 领导上对这封信很重视,让我们先把情况弄清楚。” 周琦断然道:“曹部长,我先后讲过八次鲁迅问题,为纪念鲁迅先生我写了《 空前的民族英雄》《文化革命的传人》和《沿着鲁迅之路前进》,从这三篇文章的 题目可以看出,我对鲁迅是多么崇敬。” “我们为了把情况搞清楚,特意通知庆丰市委把你讲鲁迅的档案材料送到省城。 我们认为材料内容跟你讲的是一致的,观点没问题。那封信里说:你是支持《杂文 报》的,《杂文报》上登了反鲁迅的文章,所以有人说你是反鲁迅的头子。” 周琦心平气和地说:“《杂文报》登这方面的文章时,我正在省党校学习,结 业后就调到了文化厅。这事跟我没有一点关系。但我应负一定的领导责任。” 曹伟安慰道:“这件事已经很清楚了,跟你没一点关系,你何必说负有领导责 任呢?这件事由我们向上面汇报。” 飞檐翘角,富丽堂皇的锦辉美术馆,正在举办中国近百年部分名家书画陈列展 览,馆内人头挤挤,周琦与几位老朋友边走边欣赏近代著名书画家任伯年、吴昌硕、 陈师曾、齐白石、黄宾虹等人的作品。 周琦由衷赞叹:“这些书画大师的精品杰作,既是写实的,又是写意的,心灵 与自然完美的合一,具有无限生机。” 朋友们附和:“可不是!太精彩了。” 忽然,传来一片嘈嚷声,周琦回头望去,展厅的一角骚乱起来,人们纷纷涌去 争抢传单。有人看了哈哈大笑,有人窃窃私议,有人朝周琦指指戳戳,挤眉弄眼, 有个人则一把将印的东西全部抓在手,吼道:“在阴暗的角落里干这种缺德事,有 种的你公开站出来发!” 小孙忙走了过去,跟那个拿材料的人要了一份,看后脸色大变:“真是吃饱了 撑的。” 周琦伸手道:“把材料给我看看。” 小孙无可奈何地将传单递给了他。周琦念道:“周琦——文艺界的黑老大,他 黑心肝,伸黑手,安排黑爪牙,推行黑路线。以达到他称霸文艺界,谋取私人名利 的黑目的……” 小孙愤愤地说:“书协刚换后,有个别人谋官未成,怀恨在心,歇斯底里大发 作。又知道省里要开人代会,选举省政府的新班子,所以在这儿使出这下三滥的手 段。” 周琦苦笑一声:“文革时,我被打成黑苗子、黑帮团长,想不到三十年后,又 有人封我为文艺界的黑老大啦!看来我半辈子要与黑结缘喽。” “您这人可真逗,人家在攻击您,您还幽默呢。” “不是幽默,而是我对‘黑’字并不那么反感。现在有一本书叫《新厚黑学》, 看看书中是怎么讲厚与黑的。” “我一听厚黑这两字,心里就反感,但也不知它说的是啥玩意儿?” “喜怒哀乐皆不发,谓之厚。发而无顾忌,谓之黑。说白了,厚就是厚道,黑 就是霸道。两者之结合,乃是神秘自然法则。如能正确运用,它是一种有价值的学 说,可以揭示乃至支配自己的命运。” “您这人光讲厚道,不讲霸道,这样下去您会吃亏的。” “的确,我这个人厚道有余而霸气不足。按照《新厚黑学》的观点来说,我‘ 黑’得还不够,还应该再‘黑’一点。一个‘黑’的实践者,有能力无视于他人的 责难,奚落和诽谤。可我,总‘黑’不起来。” 小孙苦笑着摇了摇了头。 星期天,周琦站在长案前泼墨挥毫,不一会,洁白的宣纸上便出现了荷茎出水, 荷叶铺池,荷花婀娜的墨荷图,清雅灵秀,见之忘俗。一旁观看的小女儿周茜拍手 :“妙!妙! 门铃响了。周茜开门一看,见是父亲任市委书记时的秘书赵明,惊叫:“赵叔 叔。”朝屋内大喊:“爸爸,赵叔叔来啦。” 周琦听见老部下来访,兴冲冲出迎,不料看到赵明竟与省纪委的副书记庄重一 同前来,颇感疑惑。就在这时,小孙也来了。周琦笑着招呼:“来来来,庄书记是 稀客,请坐。”把客人让进客厅。 庄重等人坐下后,周琦问赵明:“你上北京来,也不预先打个电话,我若是出 差,你岂不是白跑一趟吗。” 赵明解释:“省纪委的庄书记到庆丰找我了解情况,同车到的省城,没顾上给 您打电话。” “哦,了解什么情况,一定与我有关吧。” 庄重干咳一声:“周厅长,有个叫‘甄文’的人,给省纪委写了举报信,说你 从庆丰拉回了三车镶金边的红木家具。领导对这封举报信很重视,责成我前来调查 核实,希望你能如实解释这方面的问题。” 周琦愤然起立:“无须解释,家具在此,你随便看吧!” 庄重明知周琦恼怒,仍硬着头皮将衣柜、桌椅等巡视一番,还不时用手摸一摸。 默然无语。 周琦问:“你看我的这些家具如何?” “很一般。” 周琦走到里屋,拿了一张发票递给庄重:“这是我购买家具的发票。” 庄重看后一惊:“才六百多元钱?” 周琦道:“是啊,六百多元钱别说买三车红木家具,买三只凳子都不够,那人 传得够邪乎的。真是话经三张嘴,长虫也长腿。只要你问一问我的秘书赵明,看一 看我的家具,瞧一瞧购买家具的发票,就不言自明了。” 赵明一字一板地说:“关于周书记买家具的事是我一手操办的。他从庆丰市委 调到省城时,按照规定,所用家具可以折价买走。他一听价钱太便宜,若买了恐有 贪小利之嫌,所以仅买了两件,一件是木板床,一件是读书卡片箱。办公桌、沙发、 立柜、餐桌、衣架等家具都没要。周书记用《浇花集》的稿费到郊区家具厂定购了 衣柜、衣架、餐桌、凳子。这些家具都是三合板做的,上边涂上了一层黑漆,又按 农村的习惯用黄色粉面勾了一道假金边。周书记觉得很俗气,但木已成舟,也只好 罢了。” 庄重说:“家具我看了,发票我带走,我会如实向领导反映的。” 小孙插嘴:“纪委也不应该听到风便下雨,怎不抓抓诬告人?这些家具又俗又 土,硬胡说是镶金边的红木家具,真是狗带嚼子——胡勒。十有八九又是那姓肖的 小子干的缺德事。” 庄重皱眉道:“哎,没有根据不要乱讲嘛,我走了。” 周琦自言自语:“哼,人群中最可恶,最可怕,最令人头疼的就是那些聪明的 小人。” 周茜插嘴:“爸,那小人有什么可怕的?小人的特点无非是个‘小’字:他玩 弄的无非是小手腕、小动作、小聪明、小算盘、小报告……这些个‘小’归综在一 起就成了小人。蟹爪虾毛,划拉成一堆,做不出一盘菜。小人只有小力量,他翻不 起大浪来。” 小孙正色道:“你可别这么说,虾子也掀三道浪。小人要是一发坏,能够改变 一个人的命运。” 周茜偏着头说:“嚯,说得恐怖。我听说过贵人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可没 听说过小人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周琦沉吟道:“当然光靠小人的力量的确是有限的,但那些聪明的小人一旦与 糊涂的大人相结合,就会产生一种非常可怕的邪恶势力,此时,小人就要得志,好 人就要遭殃,这不就改变命运了吗?这种事情你也见过吧,你爸爸吃小人的亏难道 还少吗?不过,如果没有小人,我们的生活就会缺少滋味、缺少乐趣啊。” 小孙诧异道:“此话怎讲?” “你想想,要是没有小人,那小说就没法写了,戏剧就不好演了,电视就不好 看了。没有小人,就没有了真善美与假恶丑的矛盾与冲突,那不就影响我们的文艺 创作了吗!” “您怎能为小人辩解呀。您总是宣传您那‘四道’——为人要厚道,办事要公 道,经营要正道,管理要霸道。我劝您要少一点厚道,多一点霸道。现在是软的怕 硬的,硬的怕愣的,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在这方面您也要与时俱进才行 呀!” “我这人确实心太软,总想以软克硬,以柔克刚。舌头与牙相比,那个硬呢? 当然牙硬。可拔掉的、磕掉的、老掉的都是牙,没听说过老掉了舌头的。人的舌头 与牙哪个厉害,初看是牙厉害,可没见过牙咬死过人,可舌头却压死过无数的人。 到底是软的厉害还是硬的厉害呢?人与人之间,如果都以牙还牙,咬得血滴乎拉的, 那又何苦呢!再说,与小人的矛盾多是内部矛盾,就是对自己的冤家对头,也要得 饶人处且饶人。” 周茜有点生气了:“得了吧!您这种观点我听着不舒服,您对小人的宽容,就 是对邪气的助长。恶狗咬了您一口,您就应该以牙还牙。” “不!不应该这样。只有狗咬人而人不能去咬狗,因为它是狗,你是人,人怎 能去咬狗呢?” 赵明问:“周书记,那肖仁不过是由处长提上去的,怎么老跟您过不去,当年 您在市委可没这么窝心。” 周琦叹气:“唉,肖仁之所以与我成了冤家对头,也是有原因的。当他知道是 我不赞成提拔他时,他怨恨我,处心积虑地想整垮我。” 秀珏对丈夫说:“今天我去印刷厂开老职工座谈会,听到有关你的一桩桃色事 件,把我气得差点休克,好容易才支撑着没倒下。” 赵明惊讶地问:“什么事啊?当年周书记在庆丰时,向来不到女同志家串门, 以防飞短流长。” 秀珏岔开话题:“天不早了,两位就留下吃个便饭,大嫂憋了满肚子的话,正 想找人吐吐苦水呢。” 小孙、赵明异口同声:“高大嫂,有话您就说吧。” “不着急,咱边吃边聊。” 周琦笑道:“我有什么绯闻能把你气得休克?你倒是快说呀。” “现在不能说,一说你倒了胃口,饭就吃不下了。” “我当了多年的官,也经历了无数险波恶浪,我是个无故加之而不怒,猝然临 之而不惊的人,你尽管实说好了。” “好吧,你单位有个刁梅,不知通过谁认识了印刷厂的长舌妇刘菲,两个人臭 味相投。刘菲工作散漫,曾被我点名批评过,至今余恨未消。刁梅趁机大放厥词, 想通过她的快嘴传出去,便大惊小怪地说:”哎哟,秀珏被她的老头子给甩鱲,他 跟一个年轻俊俏的演员结婚了。新夫人名叫慧慧,芳龄二十六岁,花容月貌自不必 说,莺歌燕舞乃是本职工作,迷得老头子灵魂出窍,不惜和结婚将近三十年的老伴 离了婚。这个慧慧年龄比他的长子周翔还要小,比周的幼女周茜仅大了五岁。老夫 少妻,恩爱得不得了,孩子都过了一周岁啦!‘“ 周琦气极反笑:“唔,这两个女人都能进剧团去当编剧啦!编得倒是有鼻子有 眼的,连对方的姓名、年龄、职业全都没漏。” 周茜嘴一撇:“照这么说,我那继母成了我哥哥的大妹子,我的二姐鱲. ” 小孙说:“那刁梅年过四十,一直没成家,跟肖仁打得火热,被肖仁当作枪使, 我看她将来有苦头吃。” “这倒罢了,更令人苦恼憋气的是一些下三滥为了过瘾,嬉笑着用极粗俗的话 语绘声绘色地描述你和新夫人的床帏秘事,仿佛他躲在床背后亲眼看见似的。” 周琦苦笑:“看来,我在印刷厂工友的心目中,也成了‘一阔脸就变’,‘贵 而易妻’的小人了。” 秀珏拿出请柬对丈夫说:“老厂八十年大庆,咱俩一起回去看看吧。” 周琦推辞:“你一个人去吧,有人若问起我,你就说我工作忙走不开,你代我 向老同事、老领导问好。” “你一定要去,并且咱俩要一块去。” “你为什么非要拉上我一起去呢?” “嗨,不是我非得拉上你去,而是你和我离婚又和别人结婚生孩子的谣言传得 沸沸扬扬,老厂的不少同事都知道了。碰上好几个熟人,都盘问我是不是跟你离了 婚,每见到一个熟人就得耐着性子跟人解释一通,你说我烦不烦?咱俩要是一起出 席厂庆,有谁还再相信那些鬼话和谣言呢?” 周茜拍手叫道:“对!对!对!爸妈一同回厂,用事实辟谣!” 印刷厂大门口披红挂彩,锣鼓喧天,大幅会标上写着“热烈庆祝锦辉印刷厂成 立八十周年。”、当西装革履、神采飞扬的周琦挽着穿戴一新的秀珏步入人流滚滚 的母厂大门时,一群师兄弟都迎了上来,惊诧地问:“哟,你俩又碰到一块啦!” 秀珏笑而不答,周琦故意反问:“咦,怎么说又碰到一块啦,这叫什么话?我 俩一直就在一块。” “不是说你俩离了婚,你又娶了新媳妇,还生了个胖娃娃……” 秀珏愤然:“不知那个缺德鬼造的谣!聋子拉二胡——胡扯!” “这么说,你们还是两口子?” “都是几十年的老兄弟了,亏你们也相信谣传。”周琦故意绷着脸。 一个老工人笑道:“周琦,你别怪我们轻信谣言,衣服穿破才算衣,媳妇到老 才算妻。那种官做大了,嫌黄脸婆不顺眼另找年轻漂亮的人有的是,你可别当‘陈 世美’哦。” 周琦正色道:“你可小看了老弟鱲,你要是长命百岁的话,会看到我与秀珏白 头到老的。” “好,有你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老弟是一条汉子。谣言日日有,不听自然无。” 秀珏说:“老周调到文化厅以后,可没少受委屈,常碰上小人。有时对我叹气 道:唉,高处不胜寒呀,真不如在工厂里痛快。咱们工人就是朴实,而文化圈里的 人摸不透,有的当面叫哥哥,背后玩家伙,表面跟你好,背后踹一脚。周琦是面上 风光心里苦哇,只有我当老伴的才知道。” 周琦一行人向会场走去。一路上,多年没见面的老同事纷纷挤上前来,争先恐 后与二人握手:“哟,高子真够意思,百忙中还抽空来参加厂庆,没忘本呵!” “嗨,秀珏是今年二十,明年十八,比年轻时更漂亮鱲!” 周琦夫妇沉浸在友情的海洋中,两人眼中都闪着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