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杨毅超的脊背立即如过电一般,一股凉意挟着酥麻的感觉从头上电一般闪到脚 跟,全身的每一根毛发都立了起来。 这只狼也一声不吭,两眼鼓起像铜铃大小,全身的毛发也根根竖起,双唇紧闭, 一动不动盯着杨毅超。 杨毅超心里慌张,身上却一动不动。川南山里长大的孩子,多是见过狼的。他 想,既然都是狼,四川的狼和新疆的狼应该差不多。 杨毅超死死盯着那只狼的双眼。他知道,不能转身逃跑,一转身,就再也不能 回过头来,一回头,跟在身后的狼会扑过来,一口咬住自己的喉咙,直到自己闭气 ;也不能蹲下去,就是想蹲下去拾东西都不行,地上也不一定会有合适的棍棒、石 块等着,就算有,手里还没拿到,狼也一定扑过来了,把人一下子扑倒在地上;更 不能倒下,那样狼会把自己嚼得干干净净。 狼这时也僵了,它知道,这时不能转身,一转身,腰就露出来了,这个臭臭的 东西说不定会立即扑上来揍自己一顿。狼,不管它是哪儿长大的,都是铜头铁爪麻 杆腰啊。狼也没有出声,也许是想自己是不是可以独吞这个猎物,也许它根本就不 明白这不怕狼的散发恶臭味道的张牙舞爪的怪物是什么东西。 杨毅超和狼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对峙着。 月亮慢慢地从云里穿来过去,杨毅超却觉得时间既漫长又短暂,只一会儿,太 阳就从天边升起来了,远处山下的公路上有隆隆的汽车声传来,狼长长地吁了一口 气,慢慢地倒退着,退出去老远,转身跑了。 杨毅超看见狼的影子消失在山间,恍惚间所有的力气一下子全从脚底溜掉了, 全身一软,瘫靠在石头上。他这才发觉,自己全身都是汗水,脸上也流着不知是汗 水还是泪水的东西,脚下的地上已经洇湿了好大的一片。 杨毅超伏在石头上,轻轻地抽泣,继而嚎啕大哭,连狼都不吃自己啊,自己怎 么能不在这个世上找回个公道来。 哭了好一阵,心情平静下来,杨毅超擦干眼泪,顺着远处山下公路的方向在山 岭上往前走,到了公路上就担心砖厂的打手撵上来。他看看天色已经大亮,自己却 赤身裸体,越走越害怕,这样子怎么敢到人群中去,蹲在山上不就成了野兽了,再 说一会儿天气热起来,蚊子小咬飞出来,还不得咬死人? 咬着牙,走到远远看得见镇上的时候,杨毅超看见了一幢民居,谁知人还没靠 拢,就听见一阵狗叫传来,然后看见一只牧羊犬冲了出来。 杨毅超赶紧往地上一蹲,既是因为狗怕人弯腰拾东西,可以吓它一吓,更是因 为自己赤身裸体不敢见人,狗叫在前,主人一定在后要出来。 果然,一个维吾尔族的老阿妈出现在眼前,她叫了一声:“真主保佑!”就被 蓬头散发、一身污秽、全身赤裸的杨毅超的惨状惊呆了,然后她看见杨毅超清亮的 双眼中流出的泪水,点点头,叫住了牧羊犬。 维吾尔族的老阿妈虽然听不懂杨毅超的哭诉,还是给杨毅超找出来一套维吾尔 族服装,又把他领到小溪边洗了洗身子,还给他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才让杨毅超 上路。 望着这个善良的老阿妈,杨毅超感到全身血液里涌动着一股抗争到底的激情, 人间还有好人在。他深深地给老阿妈鞠了一躬,以示谢意,然后转身往城里走。 老阿妈忽然叫住他,从屋里拿出来一把精美的小刀,送给杨毅超防身。不知是 不是老阿妈在身后真诚的祝福,也许真是托了这把圣洁小刀的保佑,穿着维吾尔族 服装,杨毅超竟然再次平安地回到七河市。如果这时四麻子他们已经知道杨毅超逃 了,他们第二天天亮时到围墙外看了看,脚印是朝戈壁深处跑的,可能逃出去的机 会很少,再说即便逃掉了,多半也吓得逃回四川去了。 杨毅超不是不想回四川。可是回了四川就再也没法报仇,这不是让坏人四麻子 再去害人吗?再说要回去,上次逃出来就应该回去了,自己受的罪不就是白费了? 可是警察都不能相信,那还有谁可以相信呢? 杨毅超在七河市内漫无目的地逛着,举目无亲,四处无助,他甚至去了一次帝 皇娱乐城,他嘴唇上长出的一抹粗黑的胡须已让门口的迎宾小姐认不出他了。可是 当他问金头发英英小姐时,迎宾小姐却撇了撇嘴说:“听说她惹了客人冒火,已经 走了。” “去了哪里呢?”杨毅超急了。 “呃,听你声音有点熟悉,噢,你就是那个找妹妹的小男孩,怎么变成维吾尔 族少年了?告诉你,当小姐的从没有在一个地方做长久的,就是她不惹事,也呆不 长,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 杨毅超失望地低下了头。 “你一个乡下娃儿迷上小姐做什么‘火炕孝子’,这种小姐你养不起,告诉你, 听说她已经得了病了,医不好的那种性病,傻瓜,做一次就会传染给你,娃娃都生 不出。” 杨毅超很是失望,这世上的路怎么这么难啊。走到市中心的十字街,街旁的树 阴下,摆着几张桌子,上面挂着一张红色的横幅,上面写着“工会法义务咨询点”, 几个男女无精打彩地坐在后面,桌子上放着些花花绿绿的纸。 杨毅超心里一动,等他们把摊子撤了,自己把这些废纸拾去卖了,也可以换几 分钱,杨毅超就在一旁蹲了下来,看着稀稀疏疏的几个人在桌子旁站一下,然后离 去,呆到半下午,就准备收摊了。 等到最后只剩一两个人时,杨毅超就赶紧去拾那满地扔下的花花绿绿的纸。一 个胖胖的中年男人推了一下眼镜叫道:“嘿,你这小娃儿,这可是要得的东西,你 当成废纸来捡!”杨毅超吓得一哆嗦,看着中年眼镜发呆。 那眼镜一看杨毅超的可怜样,又看他穿的是民族服装,却又是个汉人孩子,不 禁有些好奇:“你这孩子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讲讲看。” 杨毅超摇头。 “长得这么清秀,可惜了不会说话。”中年眼镜狡黠地笑着点头。 “你是干什么的,城里人?”杨毅超开了口,他觉得这个胖胖的男人像学校里 的教师。 “噢,四川口音。”中年眼镜点头,“对不对?我是工会的人,知不知道工会 的意思?就是帮做工的人打抱不平的。” “啊?”杨毅超跳了起来,睁大眼睛看着中年眼镜,打量着他的全身,可是他 怎么没有枪?长得又一点都不吓人,说话声音又这么软软的,就这样怎么打抱不平! “怎么?不相信啊?”中年眼镜更吃惊了,这孩子怎么一惊一乍的啊? “那我和我妹妹的事,你能管吗?” “那你要讲清楚。我看你岁数不大吧?” 杨毅超一摆手:“他们骗我去砖厂,不给工钱,还打我,你看我身上的伤痕, 我今年虚岁十六岁。” 中年眼镜闻听,又看了杨毅超身上的伤痕,不禁连连叹气,干脆拉过来一张板 凳,坐了下来:“童工,非法拘禁,强迫劳动,不给工资,都该我们管!你仔细说 说看。” 杨毅超把自己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满心希望地望着中年眼镜。 中年眼镜久久不能出声,镜片后面的双眼变得水蒙蒙的了,很久之后才叹了一 口气:“算了,你还是回去吧,这个官司你打不下来。” 杨毅超好像被一舀冰水淋了头:“我说的是真的啊,他们很坏。” “我晓得,但你不是工会会员啊,你一个童工也加入不了会员;就是会员,一 个完全占理的劳动争议案子,三调二裁一审,没有三五年是判不下来的,人家土生 土长该有多少关系,你家又不在本地,生存都困难,判下来人家不执行你也没法, 官司你肯定打得赢,可是你拖不起,你爹妈还会担心你。我要支持你跟他们斗,就 是在害你。” 杨毅超的双唇又抿了起来。 “你现在的关键是读好书,读好书才可以更好地改变命运。知识改变命运。” 中年眼镜拍着杨毅超的肩头。 “我现在就要讨回公道!”杨毅超用手紧紧捏着腰间的小刀,扭头就走。 看见杨毅超走了几步,中年眼镜急了,这孩子就这样在外面没有生计没有温饱 地晃着,不就毁了吗?就算骗子和黑心老板不灭了他,这时间一长,他的前途不就 毁在这些破纸垃圾上了吗? 中年眼镜几步撵上去,一把拉住杨毅超:“办法倒是有一个,现在市里正在开 人大会,很多领导要来,你要是能在那个地方引起他们的注意,也许就有希望。必 要时,我还可以协助你。” 杨毅超停下脚步,望着中年眼镜。然后中年眼镜就把具体的开会时间、地点以 及去的办法告诉了杨毅超。 杨毅超就拿出那把精致的小刀跟中年眼镜换了一只笔。中年眼镜一再推让,杨 毅超的倔劲上来,不换东西,就不要你帮忙了,现在,你已经帮了我。再说,你需 要一把刀。 回到立交桥下藏身的地方,杨毅超就着不眠的灯光,在工会花花绿绿的单子上 把自己的经历大致写了一下。 到了人大会场,宾馆外很远就有人在站岗,没有证件根本就过不去。一天,两 天,眼看明天上午就是最后一天了,杨毅超也是急了,干脆在垃圾堆里找出来个饮 料纸箱,把纸箱拆开做了两个牌子,一个上面写的是“我要见书记”,另一块上面 写的是“我要见代表”。 杨毅超站在门外老远的地方,挥舞着牌子,却没有引起会场里的人关注,身边 路过的人全像盯傻瓜一样看着他。 一辆车往里面进,二辆车往里面进。杨毅超急了,这会要散了,可就不好办了, 眼镜大哥说了,这种事谁都可以管,又是谁都会把你往外推的! 远远的,看见一辆黑色的车开了过来,杨毅超干脆就迎着车头冲了过去。那一 刻,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然后他看见那些人和树全睁着眼、张着嘴从眼前飞过去, 在一阵汽车急刹的怪叫声中,他看见自己揣的工会的花花绿绿的纸满天飞舞,还好, 手中那两块纸牌还在,好像一切都已经停顿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