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北江市已连续下了四十五天的雨,经气象部门统计,大大小小九十九场。阴云 始终压在城市的上空,城里到处汪着水,连呼吸的空气也湿漉漉的,带着一股腥气。 北江市人简直忘记了太阳是什么样子的。 江水也在急剧地上涨,浑浊的水流卷着山洪暴发时滚下的树根、树枝甚至整棵 大树和上游城镇人们丢弃的罐头盒、泡沫块、塑料袋、死猫烂狗……打着漩儿奔向 大海。 无论早晨或傍晚,人们穿着雨衣、打着伞,顶着大雨三五成群地来到江边,忧 心忡忡地眼瞅着江水一厘米一厘米地往上涨,离坝顶越来越近。 北江市委、市政府专门成立了一个防汛总指挥部,总指挥由市委书记袁华担任, 值班室每天由一名处级干部带班。袁华给水务局、水文局下了死命令:每天二十四 小时必须死看死守,发现险情马上报告,出了问题该处分的处分,够刑事犯罪的由 政法部门处理。每个机关、企事业单位,每天二十四小时留够值班人员,随时听候 调用。 人们的心揪揪着,岁数大点的人生怕1968年大水冲进城的悲剧重演…… 人们记忆犹新。当年全社会总动员,日夜在堤坝上看守。饿了,啃一口烧饼, 渴了,舀一碗江水喝。民兵们成连成排地发誓:“人在大堤在,誓死保卫人民群众 的生命财产安全!”但洪水却冲毁了东段郊区的堤坝,汹涌进城,直奔市中心。从 第三百货商店到人们已经舍弃的江坝,一片汪洋,水漫过住宅的门窗。逃走的人家 跑到南岗,露天住宿,生火做饭。来不及或不愿逃走的人家,就在天棚上住。每当 中午,家家天棚上升起袅袅炊烟,倒是一道别致的景观,街道上漂着锅碗瓢盆,人 们划着小舢舨来往在各家各户之间。淘气的孩子手扶着木板,游来游去,打着水仗。 汽艇在街道上航行,民政人员忙着分发救济粮。一座边塞名城,顿时变成水乡泽国 …… 这也是白力为记忆中的1968年水灾的印象。那一年,他才六岁。由于他家地势 较高,水没淹着,姥姥一家全在他家打地铺挤着住。他不愿意和父母在床上睡,而 是每天和几个小舅舅们挤在地铺上,打啊闹啊,玩得真开心。大水退了,他陪小舅 舅们返回姥姥家,他没看到姥姥凄凉的脸色,看到的是从地板缝下长出来的豆芽, 觉得很新奇。由于他太小,对那一场大水,并没觉得是一场灾难,甚至还希望再发 一次大水,把小舅舅们重聚到家里好好玩一玩。直到他高中即将毕业,要高考前, 偶然一次查看《北江市志》,“大事记”上面记载着:“1968年7 月遭受有记载以 来最大一次水灾。20日,江水最高水位达九十九点八三米,超百年来最高水位,市 区大半被淹,周围五县一百多个城镇、村屯被淹。受灾群众达二万五千三百二十九 户、三十一万余人,被洪水吞没二十三人;有三万九千七百六十五间房屋被冲毁, 一百五十八点九万亩耕地被淹。” 不知道为什么,白力为一生必定和水有缘。小时候,一到夏天,他就特别兴奋, 因为可以游泳。因为游泳,他的屁股上不知道挨了母亲多少的笤帚疙瘩。 高考报志愿时他想起《北江市志》上的那一段文字,就报考了水利学院,立志 学大禹治水,根治家乡水患。毕业后,分在北江市水利勘测设计院,工作至今,任 第二设计室主任,业务上在院里挑大梁。职称上,他一直只是工程师,中级职称, 因为高级职称职数有限,给了正副院长和会来事儿的人。最近刚给他评上副高,但 又赶上“评聘分开”,也就是说虽然名义上他被评上副高,也有了副高证书,但还 是因为没有职数而不聘他,当然各种待遇也就没有。 在职务上,设计室副主任他干了六年才提为正主任。提升的那天,父亲非要请 他喝酒,说他六年了才扶了正,也该吸取点教训。设计室主任属正科级,他又异常 耿直,后来虽然几次评议提拔院长,他的呼声最高,但最后都消声匿迹。父亲经常 告诫他:“顺情说好话,耿直讨人嫌。”好像人的脾气秉性是天生的,还有点遗传。 虽然父亲告诫他,但他自己也是一条道走到黑,好说真话,拔犟眼子,到退休了还 是个区二轻局的供销股长。 别人总结过,他这个人从领导角度上看:“只可利用,不可重用。”慢慢地, 他自己也默认了,也甘心被利用,还是拼命地工作。在官场上,他与世无争,不苟 言笑的脸上戴着一副秀琅眼镜,心态平静地看着人们为名为利忙忙碌碌。不知为什 么,他越是不苟言笑,不爱接近女性,背后却有许多女人说他长得像日本著名影星 高仓健,又比高仓健添了儿分秀气。他很有女人缘儿,只不过是自己浑然不觉。 虽然今年五月刚竣工的江堤看样很牢固,但江水还是不紧不慢地上涨,差几厘 米就要漫上江堤,居民群众闹得人心惶惶。 市委、市政府召开常委紧急扩大会议,除了各部、委、办、局主官列席外,不 知道为什么还破例向水利设计院请了几名水利专家。正、副院长借故逃会,派了三 名主任去,白力为就以专家的身份第一次迈进市委小会议室。 市委小会议室装修得颇有点现代化气息,正中是一台大屏幕彩电,前边摆着开 电视、电话会议的各种对讲设备。椭圆形的高档会议桌四周,摆着皮制高背椅子, 靠墙是一溜沙发。椭圆型会议桌中间和窗前,到处是花锦簇。 会议上,防汛总指挥部成立了通讯联络组、抢险组、巡查组、后勤组、保卫组, 临时任命了一大批正、副组长,也都是各局、委、办主官兼任。市委书记袁华作了 类似战前动员的报告,他那平时总是笑眯眯的胖脸上露出让人畏惧的严肃。常在他 身边转的人知道,工作上,生活上,袁书记稍有不满意的地方,脸色马上就变,语 言极其尖刻,甚至挖苦你。所以,尽管袁华笑容总挂在脸上,但人们还是小心翼翼 的。接着市长霍东方重申了类似战场纪律的将对非常时期失职者的惩处办法。 最后,袁华坐在因个子矮而特制的高椅子上,环顾四周,习惯性地问了一句: “谁还有什么意见?”正当他要说“散会”时,坐在后排的白力为冷丁冒了一句: “我有!” 袁华面有不快之色,又不好发作,只好说:“这位是……” 水务局局长张明礼尴尬地站起来介绍说:“这位是我们局的专家白力为同志… … “噢,专家。对,对,我们应多听听专家的意见。”袁华虚怀若谷地说。 白力为也不看领导眼色,只顾自己侃侃而谈:“各位领导还忽略了一个重要的 方面,那就是环绕着北江市的索伦河和索伦河上大、小两个水库。现在连续降雨一 个半月,各水库早已蓄满,虽然几次通过溢洪道泄洪,但一是下游水位已经很高, 会淹没村屯和农田;二是对不断灌注的雨水和山洪来讲无济于事。涨满的水库,加 上山洪,对拦河坝的压力,无异于一颗威力巨大的定时炸弹。尤其是索伦河下游两 个村镇,如有危险,直接威胁到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我建议,派检查组到各 水库实地检查测量,防患于未然。” 袁华听到“水库”二字,脸色为之一变,变得很难看,不过马上又恢复了平日 的威严:“这个建议嘛,提得很好。具体工作嘛,由东方市长和明礼同志安排。散 会。” 张明礼回到水务局,打电话把设计院院长大骂了一顿,怎么让一根筋、不识时 务的白力为去开会?但事已至此,骂也于事无补。市水务局是今年年初刚由水利局 改成的,只是把自来水公司从城市公用局划过来,人们一时还不太习惯。因为省里 还叫水利厅,国家还叫水利部,只是市、县这一层改了。他向霍市长建议由水务局、 安全办(安全生产办公室)、公安局抽人,组成检查小组,即刻奔赴两个水库。 霍东方听完张明礼的建议,犹豫了一会儿,说是不是请示一下袁书记。原来的 市长兼市委副书记因和袁华尿不到一个壶里去,藐视一把手的权威,被袁华撵到省 里当信访办主任去了。霍东方是袁华一手提拔起来的,当然唯袁华马首是瞻。但霍 东方一请示袁华,袁华反而批评他一顿:“什么都请示我,要你这个市长干什么用?” 结果提建议的白力为被抽到检查组,组长是安全办主任梁乐天,组里还有一个 公安局的科长老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