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杨树乡的教育审计结果很快就出来了。二十多所小学的基建投资基本是上级拨 款,乡政府每年投入校舍建设的资金不到十万,约占教育费附加的四分之一,其他 四分之三不知去向。课本之外的多种读物与城市学校一样,是区教育局与某些书商 书店的利益交换。每个小学的杂费收支有简单账目,入项比较整齐,支出没有多少, 但每年收进来的钱都花了个精光。从学区的情况看,改扩建校舍、购置桌椅及现代 教学设备的资金全由区教育局承担,学校几乎没有支出。由此可以结论:杨树学区 关于教育的投资只有一个“等”字,收上来的钱随便花,无所顾忌,不留痕迹。张 正想全市农村小学也就是这个样。 杨树中学比学区好一些,学校学杂费有一半用于购置教学设备、修缮房屋和多 种教研活动,另一半亦不知去向,既没账又没钱,是个黑洞。问题是初中二百元、 高中三百元的收费是不是与农民收入状况相符合。张正想,这只是学校财务方面的 情况,他上任后不少基层教师写信反映,现在中小学校长不代课,后勤服务人员不 代课,但每学年评优这些人谁也漏不掉,而真正在教学一线辛苦且成绩显著者,则 要看与校长的关系如何。而评优又直接关系着老师职称的晋升,许多教师是凭着做 人的良心在教书育人,根本谈不上工作积极性。由此看来,目前举国上下声讨治理 的学校乱收费只是教育腐败的冰山一角,核心问题是教育部门混水摸鱼,对政府一 套,对社会一套,对学校又是一套。张正在一次市政府常务会议上严厉指出,中考、 高考一个考生收八十至一百二十元的报名费是离谱的,国民教育是社会公益事业, 不是经济产业。 张正二赴杨树乡中心小学,这次他只带了秘书。张正把谈话的地方选在离学校 三里路的一个小水库边上。 “我希望你给我说实话。”张正对学区校长说,“你们学区是个什么情况?从 基建到课外读物的安排及资金使用,你给我说实话。” 学区校长唯唯诺诺,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磨蹭了好一阵子,才慢吞吞说:“我 说了实话,你得把我调出小河区,调离教育行业,否则,我吃不了得兜着走。” “可以。”张正信誓旦旦。 “学生校服,课外读物及配套练习,都是区上压下来的,我只有两条路可供选 择,一是接受,继续当我的校长;二是不接受,走人,给其他人腾地方,让人家干。 我矛盾过,但还是选择了当校长。至于基建,一两句话说不清楚。” “我希望你给我说清楚!”张正说。 “乡上的这一块,全部给学校是不可能的,挪作他用我完全能够理解,乡上的 窟窿多着哩,但到学校账上的,我们没有往自己腰包里装一分,全都用在了学校。 这不是说我和下面的校长有多高尚,乡上村上盯得紧着哩,我们不敢。上面下来的, 我们既感激,又愤恨,但什么话也不敢说。” “说具体一点。” “钱是党和政府的,但这些钱没有全部用在学校建设上,至少三分之一进了个 人腰包。” 张正吃惊了:“还有这等事?!” “预算我们做,区教育局不给钱,人家直接把工程包给建筑商,名义上是为了 保证建筑质量,事实上是少一道环节,双方所得更多一些。最后的决算人家做,教 育局基建财务上的人做。我们杨树这几年的情况大体一致,就是工程决算比预算多 出百分之五十,有的甚至一倍。刚开始我们根本不敢签字,后来就无所谓了,正像 人家说的,钱是人家给的,楼是人家盖的,账是人家做的,我们很幸福地用上了新 房,还卡人家脖子干什么?” 张正叹息一声,把目光投向泛着涟漪的水库,久久没有说话。 “假如你是现任分管教育的副市长,面对这种情况,你将怎么做?”张正问对 方。 校长笑了:“我没有办法,就是市长、市委书记,也没有办法。一个人面对这 么多问题,一个人面对几百所学校,面对环环相扣的利益链条,力量太有限了。” 张正没有想到这位中年校长会这么说话,会是这样一个态度。 “张市长,不是我打击你的积极性,你确实很难在一个任期内把教育上的问题 解决掉。就说这课外教辅读物、配套练习,多少人在受益?你去掉,多少人要反对 你?光这一项,教育局的所有职工要反对你,甚至要骂你,人家的福利相当一部分 来自我们基层学校,来自学生家长的口袋。还有补课,你取消了,所有的城市教师 要骂你,你断了人家的财路呀!我们乡下小学不补课,中学毕业班补一补,收钱还 不是太多,像城市,有的教师上课不怎么讲,课外办辅导班,一年捞几万元,还厚 颜无耻地说这是教育资源开发。现在表面上反对教育腐败,真正反起来,又有多少 教职工拥护呢?我们杨树的小学你看了几所,有的校长简直没有人性,什么都要学 生出,学校一把笤帚都没有,但是免了一个,下一个还是这样,人心不古啊——张 市长!” 张正苦笑。 “再说查基建的账,这就像割韭菜,你割了一茬,又长出一茬,你怎么办?你 查了,公安抓了,最后判罪的是法院,法院这些年判了多少人,起到杀一儆百的作 用了吗?再往深处说,那些钱不是一个人拿走的,一个进去了,有多少人要想方设 法把他弄出来。教育系统的基建问题不是没有人反映过,但把谁抓了呢?” 张正又笑了,笑得有点放松:“杨树的审计结束了,市上就从这里开刀。” 校长也笑了:“我向你透个风,区上乡上根本就没当一回事,有的人继续吃人 家的饭,喝人家的酒,一点都没有紧张。” “那就让他们紧张一次吧。”张正的话像是自言自语。 在把杨树乡教育审计的报告分送市四大组织领导每人一份后,张正找到秦时伟。 秦时伟有些惊讶,说:“没有想到农村学校是这个样子。我支持你,从小河区杨树 乡首先开刀,市上成立教育专项整顿领导小组,我和你都当组长;纪委、监察、财 政、审计、公检法参加,查出一个,重判一个。”张正喜出望外,他没有想到秦时 伟会这么做。秦时伟似乎看出了张正的疑惑,淡淡地说:“老弟,相信我,我也是 苦难出身,农民的后代。教育上的事我不是没有想过,是苦于没有人去干,当一把 手,胡子眉毛都要抓,布置下去,人家哄着拖着,时间很快就过去了。现在好,你 要干,就大干一番,抓上一批害群之马,风气肯定会好转的。另外,要把整顿和管 理同时抓起来,你搞个方案,把能够彻底解决的问题一次性解决掉。” 张正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从秦时伟办公室出来,他没有回市政府,打的直 奔响水浴场。这个浴场是一位同学开的,在师院当老师时时常来这里洗洗一段时间 积累的疲倦,自进了河东市政府当了这个完全可以悠闲自在的副市长后,他好像把 这洗浴的事给忘掉了。 同学开玩笑说:“张市长,该要小姐了吧,刚来了几个西洋佳丽,丰乳肥臀, 美得很,享受享受?” 张正说:“可以,你先支付我二十万美金,然后给我送进来。” 同学不解:“还要我给你钱,哪门子道理?” “你这洋白菜有没有病毒?从我身上做试验,不给钱谁干?” 同学笑了。 张正在浴场泡了一个下午,晚上自己开始搞方案。差不多一个通宵,方案出来 了。秘书把这个方案交给秦时伟秘书,然后召集纪委、监察、财政、审计、公检法 的头头开会,部署杨树乡的教育整顿。中午政府举行宴会,秦时伟到会作了简短的 动员,下午三个工作组同赴杨树乡政府和中心小学,河东市的教育整顿悄悄地拉开 了序幕。 杨树学区校长李贤良经秦时伟同意,由张正调至河东市教育专项整顿办公室, 任副主任,专门负责全市农村学校的财务审计。审计由整顿办公室统一安排,县区 之间对调,秘密进行。 杨树乡开始抓人了。三十二岁的乡长、二十八岁的教育专干因挪用、贪污教育 费附加四十多万而被捕。小河区教育局局长、财务股长同时被抓起来。为了不打草 惊蛇,这一切秘密进行,因为这只是杨树一个乡的情况,全区二十六个乡的情况还 不十分清楚。 张正建议调整市教育局领导班子,秦时伟不同意:“现在还没有证据说明这个 班子有什么问题,在这个节骨眼上这么做不利于整顿工作。” 张正不这么看:“就那部车,赵局长那部奔驰,不说明问题吗?您是市委书记, 您坐桑塔纳,他是个普通县级干部,如此奢侈,哪来的钱?哪来的政策?哪来的胆 略?我听说市教育局职工的手机都是统一购买的价值三千多的进口货。”秦时伟躺 进高背椅里,摇晃着脑袋,右手的食指也随椅子的摆动而左右摇摆。 张正继续说:“调整,有利于整顿,有利于发现问题。” 秦时伟不看张正,对着窗外慢条斯理地说:“这个先别忙,待农村工作结束、 城市工作展开后再说。” 张正建议召开全市教育工作会议,安排部署取消有偿补课、课外办班,解决学 生作业负担过重的问题。 秦时伟爆发了,“呼”一声站了起来,原来那根左右摇摆的食指不再摇摆,像 一支枪一般直刺过来,似乎要戳穿张正的眼睛:“这些鸡毛蒜皮的事用得着召开全 市规模的大会吗?乱弹琴!”秦时伟拂袖而去。张正怔在了书记办公室。这个老家 伙出尔反尔,是什么意思呢?张正想不通。 下午,张正约他的副秘书长谈话。副秘书长说:“教育局赵局长是秦书记的大 女婿。”张正笑了,开怀大笑。副秘书长问张市长你笑什么?张正说:“我差点犯 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没事了,你去忙吧。”不多时间,秦时伟的电话来了,先 是一番自我批评,然后同意召开全市教育工作会议,只是议题他要审定。张正连声 道谢。 7月8日,河东市教育工作会议召开,与往年这类会议不同的是,市委书记秦 时伟、市长周华及人大、政协的主要领导正襟危坐在主席台中间位置,市纪检监察 部门参加会议。会议由周华主持,秦时伟首先讲话,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百年大计 教育为本,大道理之后是动情动容的心里话,学校教育决定每个人的前途命运,牵 涉每个家庭,且不论河东市在全省的排名,就是我们自己,只要能够换个角度想问 题,教孩子,就不会出现目前教育界如此令人发指的腐败。秦时伟从自己的身世讲 起,讲到知识对人的重要性,然后讲到青少年犯罪,最后都归结到学校教育上,说 好的老师能把不好的学生转变成好学生,不好的老师能把好学生的前程给毁掉,学 校也如此。因而,学校教育中出现的问题不要等中央,等上面出台一些措施后再去 组织实施,为了河东三百万人民,为了数十万在校学生,河东市教育工作必须现在 就全力以赴、认认真真抓起来,端正方向,明确任务,处理问题,净化环境,使全 市的教育工作尽快出现一个让河东人民群众满意、让全省各地的老百姓都羡慕的新 局面。 秦时伟在短暂而稀疏的掌声中离开了会场,这掌声是周华向与会者要求来的, 因此不够热烈。秦时伟对这种情况应该说是心知肚明的,最近几年河东市的哪个会 议上领导者不是慷慨陈词?但哪个会议后工作成效兑现了会议目标?这不大情愿的 掌声说明,仅河东教育界的工作人员对河东的教育现状都不满,更不要说社会上的 老百姓了。 接下来是纪检监察部门提出对教育系统各类违纪问题的处理意见。市纪委书记 说,纪检监察部门成立了八个工作组,分赴各县区就教育审计中发现的违纪问题进 行处理,违法案件将由司法机关启动法律程序,依法惩治。 张正讲话了,秘书在他面前放了四个麦克风,把声音调到最大值。张正的讲话 没有讲稿,也没有像以往市领导那样首先肯定教育工作的成绩,而是首先严厉指责 市物价局,质问物价局是怎样核定全市各项教育收费的。物价局局长是个年轻人, 斜躺在最前排最中间张正对面的位置,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我们是参照国务院、 省政府关于教育收费标准制定的,应当没错吧!”张正接过话茬,平和地问:“你 到过我们市的哪些地方?下过几次乡?你知道农民的负担有多重?你知道有多少适 龄儿童在失学?我们市妇联那十几位同志每天在报上为失学女童求助,说一百元可 以救助一个失学儿童完成一年的学业,为什么一百元就不能救助两个呢?我的局长 大人?” 此刻,三百人座无虚席的会议室鸦雀无声,台下开小会的人坐端了身子,空气 像凝固了一般。张正深情地说:“我前不久去了一个在全市来说还不是最贫困的乡, 你们知道那些学生用什么打扫卫生?学校没有笤帚,没有簸箕,值日学生拿自家笤 帚扫教室,用帽子或衣襟倒垃圾;教室窗户上没有玻璃,用白纸糊着。真的没有钱 吗?这所小学有近二百名学生,每人每学期交杂费五十八元,这些钱上哪里去了? 除了杂费还有什么班费、考试费、卷子费,等等。同志们,摸摸我们的胸口吧,我 们在座的大多是孩子的父亲母亲,假如我们的子女在这所学校上学,我们的心疼不 疼?一把笤帚一两块钱,一个塑料簸箕两块钱,真到了穷得买不起的地步了吗?不 是,是到了丧尽天良的地步。”说到这里,这次会议第一次自发地响起了掌声,有 些女同志眼睛湿润了。 张正继续说:“我最近看了人民网上的一段话,给我很大振动。网上说,真正 的义务教育是六七十年代,那时中小学的学费五毛一块钱,但那时不叫义务教育。 现在中央斥巨资实行义务教育,学费取消了,收点杂费,而我们这些落后于东部省 区的经济欠发达地区,杂费却增加了七八十倍,我们的收入增加了多少倍呢?我们 不妨问一句,这是发展教育呢,还是打劫?”又一次掌声响起来。 “再说一说中考高考报名费的问题。中考八十,高考一百二十元,这些钱收上 来干什么用了?两次考试花掉数百万元对不对?能不能几十万元完成?能不能一二 十万元完成?教师是每天都领工资的,为什么监考和阅卷还要发钱?不发钱或少发 钱就不干,这是谁给养出来的毛病?加班了,按政策规定给加班费就行了,正常工 作时间工作,要高额报酬,还说市场经济就得按劳分配,假期不上班领着工资为什 么不说没上班就不该有收入呢?——如果砍掉这一部分费用,学生考试尤其是农村 学生参加中高考要省下多少钱?教育界的同志有多少人想过这个问题?”张正平缓 了口气,说,“河东市教育收费的问题要立即研究,拿出一个让全社会都满意的办 法和标准来,宗旨就是用最少的钱办最大的最好的事。” 接着张正宣读近期全市教育工作要点:“第一,对全市所有学校进行财务审计, 审计中发现的违纪违法问题,移交纪检监察及司法机关处理。第二,全市中小学校 长实行竞争聘任制。第三,取消所有的乱收费,学生正常期中期末考试不得收取任 何费用,自习费、补课费坚决取缔,哪个学校”地下搞“,撤校长的职;哪个老师 搞,开除公职。第四,除毕业班,所有班次不得补课,补课不得收费;在职教师不 能在本校正常教学期间办各种名目和形式的补课班、补习班,艺术类教师可以在假 期办班。第五,省、市、县重点中学正常课时的不正常补助全部取消,这部分费用 可以用作年度升学的奖金发给成绩优异的教师……” 这个会议只开了半天,早点是花卷加稀饭、杏茶、豆浆,午餐是两个小凉菜? 穴土豆丝、青辣椒?雪和炸酱面,人均伙食标准十元,比以往下降五十元。张正说 这次会议他是按每人六十元的标准向财政要的钱,节约下来的几万元交给市妇联, 救助失学儿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