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贾充回洛阳向司马昭汇报了寿春所闻所见,道:“诸葛诞在寿春以邪道蛊惑百 姓,寿春已变成一座疯城。早召其回京,祸小;若迁延不召,祸不可测!” 司马昭立即以皇帝诏旨封诸葛诞为司空,令他立即回京上任。此乃官场之常规, 以地方官升迁京官者,有的属重用,有的则是褫夺实权,以便羁縻监督,使其不致 生事,诸葛诞当属后者。 汉以司马(太尉)、司徒、司空为三公,百官之中,位在最上。魏承汉之官制, 所以司空一职,名列三公,不是德高望重的老臣,是不能荣任此职的。《后汉书· 百官志》谈司空职责时说:“掌水土事。凡营城起邑、浚沟洫、修坟防之事,则议 其利,建其功。”如此说来,它的职权有点像如今的建设部部长和水利部部长,在 那个战乱的年代,比起那些掌兵马军国重事的大臣,实在不怎么样。 且说司马昭命一快马骑从带着朝廷诏书飞赴寿春,令诸葛诞将军权交与扬州刺 史乐琳,速回京就司空之职。诸葛诞接了诏书,对他的小妾缪人冷笑道:“我做三 公,当在王文舒之后。如今,凭空封我做了司空,而且不派使节,却派了一个快马 骑从将诏书送来,娘娘说这是什么名堂?” 王文舒是朝中老臣王昶,资格老,名望大,诸葛诞心中有数,所以如此说。缪 人刚刚在前胸两乳间纹了一个太极图,手拿一面铜镜,光着身子正左照右照,回身 道:“大人当然比我看得明白,司马昭分明在逼着大人摊牌嘛!一是回京做人俎上 之肉;二是不负淮南军民之望,仗山水之险,坚城之固,与司马昭争一短长。何去 何从,就看大人的主意了!” 诸葛诞道:“司马昭独揽朝纲,如不应召回京,他必然以朝廷的名义征伐我, 我怕的是举淮南之众,亦难敌他倾国之兵。” 缪人道:“那你就回京去做司空嘛,若夹紧尾巴,好歹也能在司马昭那里讨碗 饭吃。” “屁!”诸葛诞将头上的官帽掼在地上,“我宁可拼个鱼死网破,也不做他俎 上之肉!” 缪人道:“我们多年来以北辰道收服众心,百姓大多皈依,淮南军民视大人为 神人救星。早年黄巾有太平道,蜀中张鲁有五斗米道,皆徒众百万,摇荡神州。如 今淮南百姓睹大人之面,则若痴若狂,涕泣跪拜;我以桃枝挥洒圣水,则如沐天恩, 呼号踊跃;更有公牛营壮士,愿为大人效死,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此民心可用 之时也!数年筹谋,正为今日,焉得屈人之下,任人宰割?” 诸葛诞揽过缪人,在她裸胸上的太极图上亲了一口,大呼道:“好我的圣水娘 娘,咱们就反啦!” 翌日,诸葛诞椎牛置酒,大宴众将及亲随部众,人皆喧呼大醉。诸葛诞道: “今置酒高会,是与众君相别。大将军召我回京,以后难以相见。我与诸君亲如手 足,何忍弃之?但上命难违,望今后诸君好自为之吧!”说罢,哽咽流泪,将一大 爵酒一饮而尽。 众人惊骇,良久无声,继而喧哗如浪,纷纷大叫:“大人不能走,不能走啊! 大人若离开,我们也不干了!愿随大人左右,牵马坠镫,誓同生死!大人走了,谁 管我们?” 诸葛诞道:“朝廷要我把军权交与扬州刺史乐琳,以后你们就听他的了!” 众人更加喧腾,有人捶桌拍凳,摔杯砸盏,坦胸大呼:“乐琳算个什么东西! 我们不听他的,我们就听大人的!大人若扔下我们回京,我们就渡江投吴!我们只 认大人,谁他妈也不认!谁他妈也不听!” 俄而数百人一齐大呼,声如涌浪——“大人不能走!大人不能走!大人不能走 ……” 诸葛诞道:“我愿与诸君同生死,共患难,可若不听朝廷的,岂不是造反吗?” 他们又一齐大呼,声震屋瓦——“反啦!反啦!反啦……” 有人喊:“都是乐琳搞的鬼!杀了这个王八蛋!”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诸葛诞慷慨激昂,奋臂道:“我们忠于朝廷,可今日朝廷,已非大魏的朝廷, 而是司马昭的朝廷!幼主受辱,两宫蒙尘,司马父子窃国篡权,狼子野心,昭然天 下!我是宁做游魂孤鬼,死在淮南,也不做司马昭的走狗和家臣!诸君若与我同心, 让我们倾长江之水,以洗国耻;举淮南之众,以靖国难!杀司马,清君侧,铁血同 心,共举大事!” “反啦!反啦!反啦……”他们扯开喉咙,一起大喊。 这时,有一个人叫道:“不可不可!”众人一看,却是记室隋良,一个瘦弱的 儒生,脸色惨白,抖着颔下的花白胡子,嘶声道:“大家可别拿身家性命当儿戏啊! 毋丘俭和文钦在淮南举事,被灭了族,尸骨未寒!如今我们以淮南一隅之地,以抗 朝廷,若王师南下,岂不灰飞烟灭?不但淮南百姓遭殃,我们也完蛋啦!凡事要慢 慢商量,可别说反就反哪!” 众人正在疯狂中,隋良话音未落,忽然飞来一个大铜盎,砸在他的身上,淋淋 漓漓的肉汤菜汁弄了一身。接着,樽爵盘盏,纷落如雨,老儒生被砸得抱头乱窜, 想避到桌子底下,早被人从后面一剑戳倒,刀剑齐下,拳脚相加,还没说出一句完 整的话,就一命呜呼! 诸葛诞这才下令事先安排的五百公牛营壮士集于前庭,早已披坚执锐,装备齐 整。诸葛诞说:“我已制作千余副铠甲备于武库,本为御边击贼;可是,没等为国 立功,我等却身处危境。朝廷召我,本是要杀我,诸君乃我旧部,生死相依,我若 一死,乐琳那厮岂能放过大家?乐琳虽在扬州,是我的部下,但他却是司马昭的耳 目,这一切都是乐琳搞的鬼!” 众人呼号:“杀了那厮!” 诸葛诞道:“好!有愿同舟共济者,请穿新甲,与我同去扬州!” 群情激昂,皆愿效死。大家打开武库,装备了新的铠甲,与那五百壮士一起, 上了马,烟尘滚滚,直杀奔扬州去了。 天未明,已至扬州城下。扬州守军见来者不善,忙拉起吊桥,关了城门。诸葛 诞向城头叫道:“你们既是我的部下,怎敢拒我于城外?” 守城的校尉道:“将军与众将全身披甲,拂晓临城,我们不知要干什么,所以 不敢开门!” 诸葛诞道:“诸将身披新甲,为的是演习!快开了城门,我要与乐将军商议要 事!” 守门校尉听了,不敢怠慢,令放下吊桥,打开城门。诸葛诞率众突入,直奔刺 史衙门。乐琳尚未起床,听门外喧呼,正疑惑间,见一彪人马闯进来,见人就杀, 院子里已有十数具伏尸,都是他的护卫。乐琳大惊,随身抓起一把宝剑,只身着短 裤,奔上楼去。那伙人早已追上来,在身后放箭。乐琳光身子中了数箭,跌倒在露 台上,对围拢他的人大喊:“你们是什么人,要来杀我?”众人道:“我们是诸葛 公的人,要你的人头祭旗造反!”乐琳大惊道:“诸葛将军乃朝廷重臣,他怎么会 造反?”说罢大叫,“诸葛公!诸葛公——”早有一人挺着长矛,一下子将他戳倒 在地。他的光身子拘挛了一会儿,不动了。可怜乐琳至死不知就里。众人割了他的 首级,将扬州各紧要处控制起来,又杀了乐琳的家眷和心腹,这才召集扬州军民人 等,由诸葛诞宣布造反,有几个不从的,当即被处死。 杀了乐琳,控制了扬州五万大军,诸葛诞又聚敛淮南及淮北各郡县屯田军民十 余万人,把大量的粮草谷麦运进寿春城内,足够一年之需,闭城自守,以御王师。 为了取得外援,诸葛诞又命长史吴纲带着自己的小儿子前往东吴,以儿子为质,请 求援兵。吴人大喜,立刻封诸葛诞为左都护、大司徒、骠骑将军、青州牧、寿春侯, 并遣大将全怿、全端、唐咨、王祚等率三万精兵,密与文钦前来接应。司马昭闻诸 葛诞反,命镇南将军王基率本部人马向寿春运动。王基领命后,星夜兼程,督大军 直逼寿春。因兵少,尚未合围,文钦、唐咨等从城东北,因山乘险,突入城中,与 诸葛诞会合。至此,寿春城内,已聚大军十五万,加上裹挟的百姓,城内足有三十 万众。深沟高垒,加固城墙,精修战具,以决死战,淮南重镇寿春已非朝廷所有。 文钦先与毋丘俭共同反叛,兵败后逃入吴中;唐咨本利城人,黄初中,利城郡 反,杀太守徐箕,推咨为主,文帝曹丕遣军讨破之。唐咨走入海,从海路逃亡至吴。 唐咨之叛,早于文钦。如今三叛尽聚寿春,加上全端等东吴之兵,城内的情况就比 较复杂。 文钦、唐咨、全端等三万军队驻扎在城西营盘中,东、南、北三地由诸葛诞军 队驻防,三万军队的粮草给养皆由诸葛诞统一调拨,文钦等议事要去诸葛诞府上。 文钦其人,粗豪壮猛,投入敌国后,虽势穷亡命,仍不屈人下,所以,东吴大将朱 异等人特恨他,因有东吴丞相孙峻的回护,所以依然霸气十足。 一日,文钦、唐咨等骑马巡城,见万人空巷,人头攒动。文钦等以为有变故, 遂驰驱近前,却见人皆扭腰摆胯,双手向天,口中呜呜呀呀,似吟似唱,如疯如魔。 文钦等大惑。俄而,却见数十壮士拥一彩车,一女子装饰甚丽,以桃枝蘸一大铜瓮 中的水向人群挥洒,在女子身后,有一人着大红袍,端坐在一饰金椅上,面容凝重, 向人轻轻挥手。文钦等一看,着大红袍者正是诸葛诞。忽然,人如涌浪,争趋近前, 举臂如林,若溺水者之求生。有翁妪不得近前,则跪伏路侧,叩头不止。文钦等大 惊,问道:“这是怎的了?”无人理会他,众人却跣足散发,起舞狂歌,叫着: “大救星!大救星!”反复诵唱,如呼如号。 文钦焦躁道:“什么狗操的玩艺儿!疯啦!疯啦!全他妈疯啦!” 唐咨在后忙扯他的袍带,急止道:“文将军,且莫高声!”接着道,“我在吴 就听说诸葛诞在淮南行‘北辰道’以惑军民百姓,想来就是这东西!如今他造了反, 我们来助他,合兵一处,以抗魏师。他在淮南经营已久,兵马众多,愚民信他如信 神灵,在寿春他就是老大,司马昭之师不日将临,咱们可不能惹他!” 文钦道:“什么狗操的‘大救星’!秦始皇燔书以愚黔首,也没弄到他这个份 儿上!” 唐咨道:“以邪道惑众行其私,必涂炭百姓,乃国之大蠹也!寿春已成一座疯 城,你看这满城都是疯子!但疯子也有一个好处,就是不怕死,现在需要的就是敢 拼命的疯子。” 二人说着,拨马回自家营盘。 寿春城内,诸葛诞和其小妾缪人虽仍例行作法,但大战的风声却越来越紧了。 寿春数十里外,魏国镇南将军王基的部队正在修筑营垒,据说洛阳方面正在调集军 队,一场恶战是不可避免的。但“北辰道”的信众们对此并无恐惧,他们坚信他们 的“道主”诸葛诞是不可战胜的,他是神,是五百年才出一次的圣人。无论多少敌 人来攻城,无须“诸葛公”出马,只要“圣水娘娘”一作法,那滴滴“圣水”就会 变成滔滔的天河水,从天而倾,敌人立刻就会土崩瓦解!乐观的情绪感染着每一个 寿春人,他们每天都载歌载舞,歌唱着他们的救星。在这种狂欢里,民众们得到了 愉悦和幸福,尽管粮食已经定量供应,但他们像勃起的阳物一样激情澎湃。 唯有文钦、唐咨、全端等东吴之军嗅到了日益逼进的血腥气味。入夜,马蹄杂 沓,鼓角相闻,城头上燃着一堆堆篝火,守夜的士兵们望着北方遥远的夜空,一种 寒凛之气深入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