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这一年,皇帝曹髦二十岁。 每次去宗庙祭祖,他都要放声痛哭,跪在太祖曹操的灵位前不肯起来,侍臣把 他拖起来时,他都满面泪痕,脸色紫涨,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他不近女色,有一年 左右不入后妃之宫,食量锐减,常常面壁发呆。从前,他曾经在宫苑内射杀猫头鹰, 如今这种可恶的东西越来越多,他已经懒得再去理它们了。所以它们繁殖得飞快。 它们整齐地排列在宫殿的飞檐斗甍上,栖止在高大繁密的桧树林里,常常成群地飞 起,又成群地降落,对缕缕行行衣着怪异的人们熟视无睹。皇帝每次在御苑和宫中 走过,都要落下一头一身的粪便,所以他每次出去,近侍们都要为他张开伞盖。那 种毛羽艳丽但粗俗下流的候鸟春天照常飞来,因为生活领地遭到侵扰,猫头鹰们开 始攻击它们,它们飞越宫墙,盘旋在达官贵人巍峨的府第和破败湫隘的民居上空, “屁眼儿——屁眼儿——”地聒噪着,宫中偶尔会听到这种叫声。好在这种可恶的 鸟只在槐花开放的春季才飞来,一个月之后它们就消失了,皇帝和百姓对此已置若 罔闻。 官员和近侍看出皇帝反常,还不止于他在宗庙的痛哭以及他阴沉、喜欢独处, 不爱说话等等。皇帝很久以来,养成了一种怪癖。他总是拿一把宝剑,默默地去砍 太极殿前的钟簇。这是两根挂钟的大铜柱子,钟已经迁移到相国司马昭的府上去了, 只留下两根铜柱。皇帝锲而不舍地砍着那两根柱子,把它们砍得瘢痕累累,已经砍 钝了几把宝剑。但是皇帝乐此不疲,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几乎成为他的日常功课。 “陛下如果不喜欢,让人把它迁走就是了。”臣下说。 “不,我要练一练我的剑。二十年来,我没做成一件事情,如果把它们砍断, 我也算做成一件事吧。”皇帝回答。 “陛下平定叛逆,四海晏然,社稷安泰,百姓乐业,怎么说没做成一件事呢?” “那是大将军之功,与朕何干!”皇帝说着,狠狠地砍向铜柱,直砍得火星四溅。 臣子们狐疑地对视一下,默然走开了。 皇帝的反常举动司马昭当然早就知道了。他拿出皇帝的《潜龙》诗遍示知近的 心腹:“唉,陛下要发狂疾,我真担心他疯掉呢!他总认为自己困在井中,他要上 天呢!”心腹们用无声的笑来回应大将军的话。 从外表上看,君臣的关系不仅融洽,而且亲密无间。寿春之叛平后,国家赏赐 功臣,大将军推功让贤,部下们皆获封赏,唯有大将军什么也没要。皇帝颁诏将平 叛时大将军临敌指挥的丘头改称武丘,以彰显大将军以武平叛、万世不忘之功。不 久,又命大将军为相国,封晋公,食邑八郡,加之九锡。而大将军坚辞不受,前后 九让乃止。皇帝多么圣明,臣子多么谦恭,悠悠万世,克己复礼,唯此为大!真是 “郁郁乎盛哉!” 可是,就连一个琐琐小臣都知道,这一切都是表面文章,是欺瞒世人的假象, 是故意做出来给别人看的。当年,太祖曹操被汉献帝封魏公、受九锡时,也屡屡辞 让。这些辞让的表章载于青史,真是剖肝沥胆,忠悃至诚之言,使后人读来,为曹 操的高风亮节抚膺而叹。可是,谁都知道,汉帝之封曹操乃迫于势也,他岂能不封? 又岂敢不封?祖宗基业已衰,所谓“天命将移”,把江山社稷拱手让与别人,末世 之君内心的凄凉和痛楚也只有自己知道了!司马氏本是帝国腹心之内的一条小虺虫, 靠吸食帝国的血脉渐渐长成。政出其门,已历两世,如山如岳,如精如魅,盘踞在 帝国的腑腔,攫住帝国的神经,稍一用力,帝国就会昏厥死亡。曹髦知道,曾祖父 对别人干过的事轮到自己承受了。 把皇宫前的大钟迁往大将军府,只留下两根挂钟的铜柱子任皇帝撒气,这都是 微末小事,不足道哉!司马昭权力之大,皇帝也为之懔畏。四方属国奉献,尽入其 门;臣下荣辱生死,尽在其手。前两天,司马昭长子司马炎生了个儿子,贺客至门, 车马塞路,州郡之使,往来不绝。皇帝自然也要送礼,遂派侍中郑小同为使前往致 贺。郑小同乃前代大学者郑玄之孙。郑玄学冠华夏,乃一代儒宗,被朝廷屡次礼聘, 曾任汉大司农之职。郑玄有子名益恩,为北海相孔融之幕僚。孔融为黄巾军所围, 益恩驰往救之,被黄巾军杀死。后生遗腹子。孙子生在丁卯日,爷爷生在丁卯年, 郑玄流涕道:“郑家之后唯此儿也,我和他生日皆属丁卯,就叫小同吧!”郑小同 自小受爷爷的教诲,亦学综六艺,加上谦逊静默,率性自然,孝顺寡母,为时人所 重。皇帝曹髦好读书,自然敬重学者,所以对郑小同优礼有加,常向他请教学问和 治平之道。郑小同如今年近六旬,也老了,奉旨交割了皇帝送上的金玉绢帛,即去 见司马昭。司马昭将郑小同延入内室,刚刚寒暄坐定,忽觉内急,起身如厕。郑小 同坐在锦榻上,举目见满室金碧,珍宝盈庭,动也不敢动,只在心内叹道:“天命 将移,魏室衰矣!”正感叹间,司马昭回来了,见案上刚刚打开的一封密疏,神色 大变。这是贾充的密奏,不可为外人知也。如厕前刚刚打开,只读了一半,因内急, 不及收起。如今室内只有郑小同一人,又是皇帝派来的,谁知他是否偷看呢?便急 问道:“这封奏疏你看了吗?” 郑小同诧异,回道:“没有啊?” 司马昭又问:“真的没看?” 郑小同不悦,说:“大将军的东西我怎么敢乱看呢?入室偷窥,下作之行也, 我这把年纪岂能为此?” 司马昭变了脸,道:“不瞒你说,我这封奏疏不可为第二人知,你独留在此, 总是担嫌疑的。宁可我负你,不可你负我,坏了我的事!”说罢叫道,“来人!” 一个侍从急上。司马昭吩咐道:“取鸩酒一杯!”此言一出,只听脚步声又重又急, 跑上四个壮汉,分立两侧,冷冷地打量着郑小同。 郑小同慌了,起身道:“大将军,这,这是为何?” 司马昭道:“借你的命,释我的疑,委屈你了!” 郑小同面色如纸,颤声道:“我与大将军素无冤仇,何相逼如此?” 这时,侍从已取来鸩酒。司马昭说:“郑小同,你莫要恨我,我这泡尿来得不 是时候,丧了你的命。死在这里,你也算死得其所。”说罢,对侍从及四个壮汉道 :“依例而行吧!”说罢,转身走进帷幔后去了。 郑小同嘶声叫着:“大将军——” 四个壮汉上前架住郑小同,使其不得动,那侍从就将那盏鸩酒凑近他的唇边。 郑小同声泪俱下,叹道:“深宫侯门,皆虎狼之地也!为功名所误,悔哉!悔哉!” 话音未落,两个壮汉用铁钳一般的手卡住他的下巴,向上抬起,他的嘴巴不由自主 地张开,那侍从就将那盏鸩酒灌进他的嘴里,直灌得他哏喽哏喽地打嗝。壮汉们仍 然夹紧他,直到他脸色青疳,瞳仁散了,头也垂下来,才把他尸体放平…… 皇帝贺使郑小同暴死大将军府,使皇帝大为震怒。数日后,他召侍中王沈、尚 书王经、散骑常侍王业三名近臣,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矣!吾不能坐受废 辱,今当与诸卿出而讨之!”三人听后,面面相觑,做声不得。半晌,王经道: “昔鲁昭公不忍季氏,败走失国,为天下笑。今权在其门,为日久矣。朝廷四方知 有司马昭,不知有陛下。陛下虽有天下,却调不动一兵一卒,且宫中宿卫,兵甲寡 弱,何以为用?一旦轻动,君臣斗杀于宫阙,祸将不测,望陛下思之!” 皇帝两眼都红了,流泪切齿,道:“我是什么君?他又是什么臣?我就是送上 门让他杀了我,也不能等他把我像齐王那样赶出宫去!”说罢,从怀中掏出黄带诏, 哭道:“以血卫社稷,朕意已决!你们要是忠臣就随我去;要去告密,也随你们的 便!”说罢,将黄带诏唰地自手中展开,三人忙跪倒,举目一看,黄绢上血迹淋漓, 字体皆赫怒遒张,仅书四字:“杀司马昭!”三人都吓晕了。皇帝愤然道:“乱臣 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朕意己决。倘天不佑魏,事有不济,朕愿以身殉国,见先帝 于地下!”说罢,泫然泪下。 三个臣子怔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谁也不敢接那血诏。后王经见皇帝擎着诏 书,痛苦绝望,心有不忍,忙伏地叩头,接过血诏。 皇帝去后,三人依然直挺挺跪着,全都蒙了。王业似从梦魇中醒来,一把扯下 王经手中的血诏,掼在地上,嘶声叫道:“还擎着这玩艺儿做甚?咱们完了!死定 了!” 王沈急道:“是啊,他一旦闹起来,咱们三人皆为同谋。大将军像对付齐王那 样把他废掉,咱们就得灭族!”王经道:“仆人尚不可背主,况我等是臣子,怎好 弃君向逆?” 王业冷笑道:“如今谁是君?谁是臣?谁为顺?谁为逆?我可不想掉脑袋!快 出宫去,一会儿他回来,咱们就没命了!”说着,掉头就往宫门外跑。王沈叫王经 :“快走快走!逃命去吧!”王经一脸霜寒,拾起地上的血诏,道:“你们走吧, 我不走!”王沈顾不得王经,追着王业,一溜烟儿地跑出宫门去了。 王经手擎血诏,失魂落魄站在那里,一时不知怎么才好。眼见得宫廷内马上刀 枪相见,君臣火拼,国将不国。自己居庙堂之高,得皇帝信重,不能替皇帝分忧, 也不能为国家靖难,真是枉为臣子!曹魏社稷,政出司马,君臣名分,名存实亡; 皇帝发难,以卵击石,非死即废!自己受诏,无疑自投死地!与其等着与高堂老母 妻子儿女生离死别,肝肠痛断,受辱而死,何不就此了断!殉君殉国殉社稷,乃亡 国臣子之德操,历代先贤烈士,名著青史,王经何疑复何惧也!抱定了必死的决心, 反倒从容了许多,遂将皇帝血诏高举过头,在皇宫驰道上奔走大呼:“皇帝血诏, 杀司马昭!皇帝血诏,杀司马昭——”宫中内臣近侍,宦官宫女全被惊动了,大家 跑出来看,继而惶惶奔走,乱作一团。王经行为怪异,鞋子也丢了,官帽也丢了, 散发跣足,形如疯痴,瞪圆了眼睛,狂奔大喊。出东止车门,正遇屯骑校尉司马昭 之弟司马胄率兵至,见王经之状,大喝:“狂徒哪里去?”王经方止住脚步,大哭 道:“权臣肆虐,魏室亡矣!我不活了!我不活了!”说罢,用力撞向东止车门的 大石柱,登时脑浆进裂,呜呼哀哉! 此时,宫内早已乱了起来。皇帝曹髦跑到永宁宫,禀报太后诛杀司马昭的决定。 太后昏乱,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说不出话。皇帝抽身而出,即下令鸣鼓集众。愿 与皇帝赴难的冗从仆射李昭、黄门从官焦伯等宫中小官早聚三五百人在陵云台上, 闻鼓声,即授众人甲杖,跑下来与皇帝会合。皇帝厉声高叫:“是可忍,孰不可忍 也!今日便与他决一死战!”于是,拔剑登车,率众鼓噪而出。 且说王沈、王业二人奔到大将军府,向司马昭禀报了皇帝的行止。司马昭铁青 着脸,道:“皇帝如此,叫我如何为臣?”说罢,即在室内疾走。儿子司马炎问: “怎么办?我们总不能坐等他来杀啊!”司马昭转身叹道:“司马昭自信无愧于国, 苍天啊,为何要我蒙弑君之名?”一句话,大家心领神会。当司马炎再问“怎么办” 的时候,司马昭怒冲冲扔下一句:“我不知道?”即拂袖转入内室。 司马炎自领虎贲武士紧闭四门,严加防守,命司马胄与贾充各领五百随从前往 皇宫,阻住皇帝,严惩“离间君臣,蛊惑人心,图谋不轨”的暴徒。司马胄将行, 司马炎低声道:“那厮虽该死,咱家的人万不可亲自下手,乱中自会有人。”司马 胄会意,领兵而去。 皇帝所集殿中宿卫苍头宦竖原本有五六百人,临到起事,乱中溜走了一些,只 剩下三两百人,由皇帝带领,擂鼓呐喊,出云龙门,至东止车门,恰与司马胄的人 相遇。左右人大呼:“皇帝在此,敢阻者杀!”皇帝站在车上,挥着宝剑,乱舞一 气。司马胄的人事先预作知会,见皇帝领人冲过来,虚应一阵,纷纷弃杖而逃。皇 帝等人勇气倍增,擂鼓舞旗,呐喊踊跃,出东止车门,至南阙下,贾充率兵入。两 军相交,斗于阙下。贾充督励将士,格杀勿论,无须顾忌手软。皇帝的人本是临时 拼凑的,真正的士兵很少,没有战斗力;贾充的人挥刀舞枪,突入阵中,见人就砍, 逢人就攮,如狼入羊群,刹那间已有数十人被撂翻在地。余者见不是路,呐一声喊, 登时溃散。唯有皇帝,站在车上,抡着宝剑乱砍,大喊:“天子在此!”贾充的人 见是皇帝,不敢造次,纷纷退避。太子舍人成济问贾充:“怎么办?”贾充骂道: “养你们这群东西是干什么的?还用问吗?”成济的哥哥成停也在贾充身边,问: “是擒还是杀?”贾充狠歹歹冒出一个字:“杀!” 成?和成济策马向前,逼进天子之车。皇帝挥剑大叫:“退后!”话音未落, 成济手中的长矛已自皇帝的胸口攮了进去,长矛的锋刃从后背穿出。皇帝眼睛瞪得 滚圆,口中喷出一口鲜血,手中的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脖子软得像面条,头立刻 耷拉下来,身子却如一个纸人被长矛戗住,没有立刻放倒。 众人见状,唰地一下子躲开。南阙下,只有成氏兄弟二人手执长矛戗着皇帝的 尸体一时撒不开手。此时,黑云密布,雷鸣闪电,暴雨如注,不一会儿,只剩下皇 帝的尸体面朝下伏在车轮下,哗哗的雨水冒着泡儿、打着旋儿从尸体旁边流过。那 雨水刚才与鲜血混在一起,还是殷红的,后来渐渐变得浅淡,最后就只是浑黄的雨 水了……有几个老臣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浇得落汤鸡似的,跪在皇帝身边抚尸大哭, 那苍老而喑哑的哭声被隆隆的雷声淹没了。 司马昭闻皇帝被杀,当着众人的面一下子跌坐在地,泪下如雨,拊掌大叫: “啊呀呀!天下人如何看我!天下人如何看我呀!”左右人忙扶他起来,劝慰道: “事已至此,大将军宜节哀,以国事为重!”司马昭这才召群臣议处后事,群臣皆 至,唯老臣陈泰不至。司马昭派车去请。陈泰至,司马昭延入内室,道:“出了这 样的事情,世人岂谓我何?”陈泰道:“唯腰斩贾充,稍可谢天下。”司马昭道: “卿可思其次。”陈泰心下老大不快,想:出了这等事,还要袒护元凶和爪牙,国 事何可问也!遂正色道:“唯见其上,不见其次!” 陈泰辞出,司马昭知道陈泰之言,代表了朝中很多老臣的情绪,若不做一做样 子,终难塞天下人之口。遂一面胁迫朝中重臣联名上疏太后,历数皇帝曹髦“悖逆 不道,危乱社稷”的罪行,说他“自取倾覆,自陷大祸”,请求取消他皇帝的尊号, 以民礼葬之。臣子又替太后草诏,把曹髦声讨了一番,措辞激烈,义愤添膺,把曹 髦说成天不覆地不载的恶人,死有余辜。这些奏章诏旨都载入正史,算做对后人的 一个交代。 贾充多年来依附司马氏,是最知近的家臣和心腹,司马昭当然不肯把他抛出去。 为了安抚朝中的老臣,只有杀掉成?成济两个首当其冲的走狗。成氏兄弟闻贾充率 捕快临门,不肯就缚,登上屋顶,恶言秽语破口大骂。贾充窘急,恨不能割去他俩 的舌头,急赤白脸地大叫:“放箭!放箭!”飞矢如雨,刹那间,成氏兄弟如两只 刺猬,满身都是箭头子,双目暴突,做手舞足蹈状,倒地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