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不见是个妓女,真名叫王霞彩,由于姿色出众,且又善于应酬,嫖客慕名求 欢者应接不暇。为抬高自己的身价,她也借此采取超常的接客措施:一是嫖客仪表 不出众者不接见;二是嫖客不富有、富有而不大方者不接见;三是嫖客无地位、不 能为其撑保护伞者不接见。如此炒来炒去,更使她名声大振,她也因此荣获了“三 不见”的雅号。 出山之时,三不见在周口万贯街。周口万贯街是旧世道有名的“红灯区”,群 众称其为“窑子”,文明称谓则是“书寓”或“班子”。据《周口志》记载,当年 万贯街头上的妓院大多是高档的、正规的第一类妓院。其中有本地经营者,也有外 地来的扬州班子和苏州班子。他们设施讲究,都有高大门楼和过道,两三进的四合 院,环境幽静,虽是干着浑浊的勾当,却给人某种高雅之感。三不见所在的地方叫 “红坊书寓”,坐落在万贯街的最繁华处。她进入“红坊书寓”的那一年才十二岁, 由于她容貌出众,聪明伶俐,老板就有心将她培养成“尖子”妓女,教她学文化, 弹拉歌唱,作词绘画。妓院里称这种小姑娘为“青官”,待长到一定年龄便逼其接 客,谓之“梳拢”或叫“开苞”,向客人索取高额嫖资。据传“三不见”是十六岁 那年“开苞”,“红坊书寓”为其举行了很隆重的仪式,披红挂彩了半条街,前来 叫价的嫖客成群结队,很是轰动。旧世道的妓女多为卖身,所以入院后就失去了人 身自由,更不准单独行动,一切要听从老板安排,外出陪宿必须经老板允许,并派 人跟随。三不见虽然是万贯街名妓,也不能破坏这规矩。碰上她愿见的熟客不愿来 妓院,也必须经老板同意,然后再派人将她送去,但必须按时领回和结账,行话称 此为“出条子”。妓女只管“工作”,挨不得嫖资。她们若想多收入,只能接受大 方嫖客的礼钱或珠宝玉器什么的。这也是三不见坚持“三不见”的重要原因。 常接三不见去陪宿的一位嫖客名叫吕汇。吕家几代富豪,富甲一方。城内开有 当铺和银庄,连外埠也有他们的生意。吕汇兄弟三人,大哥在省府为官,二哥行武 在吴大帅麾下任师长。吕汇是老三。自古就有“天上有八仙,地下有老三”之说, 吕汇上有两位兄长撑腰,下有祖传基业做盾,日子自然也就如神仙一般。再加上这 吕汇不但有钱有势,而且人才出众,潇洒又倜傥。所以,在众多嫖客中,三不见最 喜欢这吕老板的召见。论说,吕汇也喜欢三不见,完全有能力使其从良纳为姨太太, 可他偏不如此。他的理由是三不见已成为周家口富豪们中的一种象征,按现在的话 说是一种“派”,所以,他需要常常召见三不见在富豪们面前炫耀。也就是说,他 要以这种“派”反过来抬高和巩固自己的地位。说穿了,他要拿三不见来满足他的 虚荣心。而三不见对吕汇的屡招屡到,并不是全为了钱财。换句话说,她恰巧与吕 汇想的正相反。因为她深知妓女这行当吃的是青春饭,而鲜花能开几日红呢?所以 她想借吕汇的财大势大从良归正,当上他的姨太太。若不趁自己年轻寻个归宿,等 人老珠黄之后,下场肯定可悲。因为万贯街上有不少像她这样的女人,年轻时红极 一时,老了无人理睬,若再攒不到钱财,连给人当佣人都找不到主家。而在这一点 上,三不见一直是比较清醒的。她如此拿大搞“三不见”,一是要个广告效应,让 富人们以见到她为荣,二也是为自己攒下钱财,以备万一。可惜老板太黑,自己要 价高,老板抽份子也高,最后实则是肥了老板的腰包。所以,她除去想从良之外, 还有另一手准备,那就是寻个财大势大的后台,将来自己当老板。而吕汇恰巧是她 实现这两个愿望的最佳人选。于是,她就自然而然地盯上了吕汇。而吕汇呢,对三 不见的想法虽然心知肚明,可就是不让她如愿。因为他十分清楚身份和地位是一种 无形资产,而身份和地位决不是光凭财力能达到的,它应该渗透到每一个方面,其 中与名妓交往也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环。宋徽宗可以因李师师名传千古,吴三桂也可 因陈圆圆遗臭万年。原因就是他们都参透了这个理。有这种心理作怪,所以吕汇对 三不见的态度就比较暧昧。三不见虽然聪明,但她绝悟不到这一步。两个人来来往 往几年了,其中一个是揣着聪明耍糊涂,一个是执迷不悟真糊涂,所以就这样于无 形中僵持了下来。不料等到三不见二十三岁那一年,由于吕汇的聪明反被聪明误, 才使三不见清醒了过来。 吕汇平常召见三不见的地方不是在吕氏公馆内。因为当时吕汇已有五房姨太太。 再加上吕氏为世家,很注意“家有千万,不领野鸡进院”的古训。旧世道的富人虽 然想淫荡,但从骨子里一直视妓女为不祥之物。他们又想找乐子,又不愿去妓院那 种污秽之地,更怕妓女给家族带来不吉,只好另外偷偷买下一处宅院,作为行宫。 当然,这一切是瞒住家人的,只派心腹守候。吕汇的乐宅是城东湖边的一处四合小 院,紧靠城湖,周围全是穿天杨树,将整个小院罩在树阴之中。守院的共三个人, 一个老奴,一个厨娘,还有一个丫环。每有名妓或相好的来了,均有厨娘和丫环侍 候。守门的老奴姓黄,叫黄老二,已在吕家当奴半个世纪,侍奉过吕汇的爷爷和父 亲,对吕家可谓是忠心耿耿。吕汇对黄老二特别好,从某种意义上说,在这个乐宅 里专雇一个厨娘,除去侍奉名妓之外,主要是让她给黄老二做饭洗衣服。 这一天,三不见按时来到这片乐宅,丫环和厨娘帮她洗浴和更衣之后,却不见 吕汇的面。三不见很奇怪,问丫环说吕老板哪里去了?丫环说吕老爷只安排我们按 往常一样侍奉你,并没说他到哪里去了。三不见一听这话,以为是吕汇事忙,可能 过一会儿就会赶回来。不想她直直等了半夜,仍不见吕汇的影子,最后只好倚床而 卧,悄然入睡,一觉醒来,室内仍然是她一个。她正欲问个明白,不料妓院的随行 已接过账催她回书寓。万般无奈,三不见只好带着疑问回了妓院。她想吕汇今晚还 会召见她的。果不出所料,当晚她又被吕汇召去。只是出乎她意料的是,吕汇又一 夜未进那个四合小院,只留下她一人孤伶伶地守空房。这一下三不见动了心思,觉 得吕汇的这种举动绝不是偶然的,又前后细细想了她与他的交往和他那不明不白的 态度,方悟出吕汇需要的只是她这张“牌”。换句话说,是在她头上的光环未失去 之前,他要常举在手中向世人亮一亮。这两天的召而不见实际上就是向世人亮牌。 三不见想透了这一层,心中禁不住十分气愤。她觉得吕汇太无情,决心要报复,从 此便再不受他的召见,出钱再多也不见,还声明说要把自己“三不见”的雅号改成 “四不见”——那就是不见吕汇。 这以后,尽管吕汇屡屡去“红坊书寓”订约,三不见却一概拒绝。为报复吕汇, 她还出资让小报记者在报纸上“炒”自己,今天她向灾区捐款,明 天她还要发表声明维护妓女权益。有一次从省城来了一位洋人,提名要见她, 她竟断然拒绝。小报记者趁机写了一篇报道:《“三不见”的民族气节》,名声更 是大振,身价一下又涨了好几倍。 这一下,吕汇更是懊悔不迭,每天眼睁睁看着三不见被别人召去,心中醋意大 发。用现在的话说,这叫距离产生美,失去了的才是最珍贵的。吕汇直到这时才知 自己是爱上了三不见,想起当初她对自己的情义,觉得很是对不起她。现在一心想 弥补,却苦苦找不到机会了。而那些能召见到三不见的贵族嫖客和头面人物,故意 在他面前炫耀,这更增添了他对三不见的怀念和怨恨。这种怀念和怨恨积攒多了, 慢慢就由内部矛盾转变为敌我矛盾。为报复三不见,吕汇决定毁掉她。也就是说, 他吕汇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这当然是一些有权有势者常见的思维。正当他 准备让黄老二雇人向三不见下手时,三不见突然主动提出要见他。这一下,反倒使 他受宠若惊了,急忙派人去接三不见。 二人见面的地点仍然是在湖边那座四合院里。傍晚时分,“红坊书寓”的“大 茶壶”将三不见送到吕汇的“乐宅”,“乐宅”里的丫环和厨娘先为三不见洗浴, 然后将她送到卧房。那时候,吕汇早已在卧房内候等,看到久违的三不见,正欲上 前迎接时,却突然被三不见带来的两个壮汉拦住了。吕汇吃惊地望着三不见,问这 是怎么回事儿?三不见冷冷一笑,对吕汇说:“你别害怕,这两个是我的保镖!听 说你正雇人加害于我,所以我就带着保镖来了。我来只是想叙叙旧,并顺便告诉你 我要走了。我今日来主要是感谢你让我找到了我自己。过去的那些日子里,连我自 己都瞧不起我自己,只想当富人的附物,是你提醒了我:有权有势的人靠不住。从 那一天起,我就再不想当杜十娘。现在,我靠自己的本事已在界首办了一座书寓。 当然,这是另一位有钱人资助的,事成之后,他还要跟我成亲,纳我为五姨太,只 是他年岁大一些。但他是个军人,有权有势,我嫁给他只是要一个名分。再者,他 手中有枪有军队,是我开书寓最有力的后台。你如果还记住过去的情义,今夜就让 我借你的乐宅好好睡上一觉,我真是太累了!”吕汇此时早已惊得张大了嘴巴,怔 然地问:“还要我作陪吗?”三不见笑了笑说:“你看呢!”吕汇想了想说:“谢 谢你临走之前还来看看我!”三不见怨恨地望他一眼说:“你不是想借我卖派吗? 那就让你再卖一回,也算了了你我的情缘!”吕汇苦笑一下,说:“谢谢!”言毕, 向三不见拱了一下手,道了个晚安,然后就走出了卧房门。 吕汇走出卧房后,就直朝后院走去。后院是个小花园,角处有两间草房,里边 住着黄老二。吕汇走进草房时,黄老二还未睡,见少老板来了,颇感惊讶。吕汇望 了望黄老二,问:“你为什么要向着三不见?” 黄老二像是早有所备,很沉着地回答说:“为了你,也为了她!”吕汇怔了一 下,最后点了点头说:“你是对的!我不应该去杀一个自己喜欢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