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王满囤是个唱戏的,艺名王傻子,在清末明初年间的陈州一带,很是名噪一时。 据说王满囤是陈州城东南曹里集人,十二岁时拜陈州娃娃班的老艺人刘奉为师 学艺。他进门就学丑行。拜师那天,刚收的五六个娃娃一齐拜,很热闹。拜坛设在 戏班的练功房里,墙上供着祖师爷,用黄裱纸写着“供奉周庄王之位”,下边是四 大门徒,两旁有一副对联,上联是:大周君教化臣讲今比古;下联是:传门徒流后 世唱曲说词;横批是:四海为家。下面八仙桌上摆着黄香红蜡,师爷、师父们整股 烧香。有一个人带头磕头,后边的人齐磕头。师爷是个白胡子老头儿,牙已脱落, 嘟嘟囔囔念祝词:一块彩云空中来, 二十八宿两边排。 四大门徒全在位,旧世道,艺人们除去登台演出外,还常被有钱人家邀去唱堂 会。所谓堂会,就是带上锣鼓家什和几个主要演员,在富豪人家的院里或厅堂里唱。 这些人家的主人多是喜欢听戏的行家,用现在的话说叫“戏迷”,每逢父母生日祝 寿或儿子中举的好事情,总要请艺人们来唱堂会,自家人热闹一场,以示庆贺。当 时虽然王满囤还小,但由于名声在外,所以总被列入邀请之列。 这一年,陈州首富万老典的夫人过六十寿诞时,请来了娃娃班唱堂会。论说, 万夫人的六十大寿应该唱几天大戏的,只是万老典的母亲死后还未过三周年,不易 动乐。但夫人生日又不能不庆贺一番,所以就折中了一下,请来了艺人唱一场堂会。 因为万夫人很喜欢听王满囤的小苍娃儿,所以头一个就点了他的名。 我请恩师上莲台。 念完后,又颤颤抖抖将那张供纸取下烧化成灰,算是仪式完毕。接着就开席, 几个小孩儿要轮流给师爷师父端菜敬酒。等他们吃完了,再给他们沏茶倒水。这时 候,那个白胡子师爷开始训话:“师徒如父子,要听师傅话,叫你干啥就干啥。听 从师父,把艺学到手。有艺就有饭,天下都能走。学艺到了手,大风刮不丢,盗贼 盗不去,小偷偷不走!” 王满囤牢记师爷教导,刻苦学艺,很快成为佼佼者。十五岁那年,他主演《卷 席筒》饰演小苍娃。此剧中的苍娃为娃娃丑,正与他的年龄相吻合,加上他唱腔高 昂,已脱掉了孩子气,一炮打响,被人称为“活苍娃”。随着他名声日盛,很快就 走红了七州八县,十几岁的一个娃娃,竟成了豫东名丑。 万府的阔宅在北街口处,四进深,大门朝南,很高大。可能是万家上辈有做官 之人,门两旁的石刻楹联也多是名人手迹。大门两旁静卧两尊青田石狮,高八尺余, 更显出万府的威风。万家的客厅在大门以里,门前是方砖铺地,高大的影壁墙将厅 院与闹市隔开,可谓闹中有静。众艺人来到客厅,准备就续后,有管家唤出主人。 一会儿,厅里就坐满了万府的夫人和小姐。班主递过戏帖子,让寿星佬点戏。万夫 人看都没看,就说:“先来一段小苍娃儿!” 唱堂会一般只化简装,就是简单化一下。那一天王满囤在头上扎了个冲天炮 “髻儿”,鼻子上扑了一团白粉,红彩绸裤子,上穿湖蓝色对襟衣衫,用板带扎了 腰,打扮得活泼可爱。锣鼓一敲,胡琴一走过门儿,他就满腔满韵地唱道:“小苍 娃儿,我离了登封小县——”由于这句挑腔挑得高昂耐听,赢来一片掌声,高兴得 万夫人当即就让人送了赏钱。 可令人想不到的是,也就是在那一天,出现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儿。 那一天王满囤唱罢,得到老夫人的奖赏,很高兴,就悄悄跑出客厅,想在外边 玩耍一会儿。十几岁的娃娃本该贪玩和好奇,他走出客厅之后,朝厅的两端一看, 是两个八角门。东边的直通后院,路两旁全是花草。王满囤被吸引,再往里进便是 重宇复院的内宅。进二门甬道两边,是相对 的两个大月洞式的圆门,左右又是相衬的两个对峙的跨院,由西月洞门拐进去, 便是个客庭大院,也是盈尺的大方砖铺地。向南的正庭阶下,修着相对的两座大花 坛,花木盛开,芭蕉叶翠,群鸟乱啼,婉转如歌。可能是府里人多去前庭听戏的缘 故,后院里很静。王满囤被庭院的神秘所吸引,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后庭 院。后庭院是一个小花园,楼阁亭榭,曲桥回廊,更是幽静。不知是何原因,通往 后花园的大门被什么人关了,而且还搭了铁锁。王满囤隔门缝儿朝里观望了一会儿, 抬头一看那铁锁只是挂着,并没锁死。瞅瞅四下无人,便取了铁锁走了进去——王 满囤做梦也料想不到的是,他这一步竟迈进了人生的深渊。 那一天少年名伶王满囤走进万府后花园的那个大门时,他第一眼看到的是修竹 森森,泉流细细,满院花开,娉娉婷婷,似摇曳的红袖向他招手。他正欲越过花丛 朝里走,突然听到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接着就陡地从花丛中挺立出一个裸体女子。 她十八九岁,身自如玉,长发披肩,赤条条一丝不挂,似仙女刚出浴飘下凡间,直 愣愣朝王满囤跑来。此刻的王满囤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境况吓傻了,正下意识地转 身逃走,不料却被跑来的女子抢了个先,拦腰就将他抱住,亲吻不止…… 大概也就在这时候,从门外急急跑进来两个强壮的大脚丫头,见到那裸体女子 抱住了刚才唱戏的那个“小苍娃儿”,大吃一惊。二人耳语一番,急忙关紧了木门, 留一人守候,另一人急急去告知主人。 万家主人万老典那二天并未去前厅听戏,那个丫环寻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听银 庄的掌柜汇报工作。丫环悄声向他说明了事由,他一下变了脸色,急急忙忙跑到后 花园,隔门缝儿朝里一瞧,只见那裸体少女正强行撕扒王满囤的衣服。尽管王满囤 尽力挣扎,但终不是那少女的对手,眼见就要被扒个精光…… 万老典痛苦地闭了双目,长叹一声,然后才厉声审问两个丫环道:“你们怎么 放这个小戏子进去了?”两个丫环不敢说一同去前厅听戏,只说她们一同去茅房小 解时,这个小戏子不知怎么就走进了后花园。原来这裸体少女是万老典的女儿,春 节后去赶灯会回到府上后,突然患了一种怪病:赤身裸体,满院奔跑,见了男人就 追赶。郎中说这是一种“花淫疯”,只有与男人野合方能治愈。万家为名门大户, 怎能做出此种伤风败俗之事。万老爷有心想让女儿早日订婚出嫁,可惜疯到这种程 度怎好寻婆家。万般无奈,他只好暂将女儿关进后花园,特制了两扇大木门,又挑 选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大脚丫头看守小姐,并命令院中的男人不得入内,而且对小姐 的病情也要严格保密……可惜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万老典做梦未想到,一个小戏 子竟私闯禁地,发现了这个秘密。如果就此传扬出去,这可是件丢人的大丑闻,从 此女儿也休想嫁人。怎么办? 万家主人立刻就想到了“杀人灭口”四个字。万家主人想到这四个字的时候, 眼睛里也随即放出了一种凶光。他镇定了一下情绪,凶狠地对两个丫头说:“你们 让小姐丢了人,我就要你们的命!” 两个丫环惊恐地互望一眼,双腿也就软了下去,哭着求饶:“老爷饶命!” 万老典说:“要想让我饶你们的命容易,只要听我的吩咐就是!” 两个丫环磕头如捣蒜,连连地说:“我们听,我们听!” 万老典意味深长地看她们一眼,说:“你们可知道,只有死人才不会到处乱讲!” 两个丫环一听这话,立刻就明白了老爷的意思,可她们毕竟是姑娘家,一听说 杀人,早已吓破了胆,其中—个连头也磕不成了,一下瘫在了地上。 万老爷见两个丫环胆小如鼠,气得面色发青。但事情紧迫,又容不得再扩充到 第四人知道,只好自个儿走了进去。 那时候,万小姐像是已经完成了她要做的事,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被扒得精光 的王满囤像犯了什么弥天大罪,面色苍白,傻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万老典走了过去,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女儿,急忙脱了外衣包在女儿身上,把她 抱到了绣楼上,然后走下来,一把揪起仍在犯呆的王满囤,恶狠狠地问:“想死想 活?!” 王满囤似从恶梦中醒来,哭着说:“我想活!” 万老典说:“想活就将舌头伸出来!” 王满囤不解地望着万家主人,接着就下意识地将舌头伸了出来。 万老典厉声说:“使劲儿伸!” 王满囤此时已不敢哭,只是惊恐地望着万老典,又将舌头使劲儿朝外伸了伸。 大概就在这一瞬间,万老典一手按住王满囤的脑袋,一手猛地将其下巴朝上猛 合——只听一声嚎叫,接着就见一截儿鲜红的舌头从王满囤的口中掉在了地上…… 王满囤失踪半年后突然回到了戏班里,众人很惊喜,问他去了哪里,发生了什 么事儿,他只摇头不语,因为他已成了哑巴。 那时候,万家小姐已远嫁到了汴京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