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尘土翻滚着如同一条黄龙,像是被面包车牵着,又像是它紧咬着面包车的尾部, 快速飘游在一望无际的撒哈拉大沙漠里。当车停在工地,黄龙就扑散开来,将车吞 没了。我们来自中国的这八头大蒜,鱼贯下车,憋上一口气,从弥漫的尘土中冲出 来,随着站定,呼出一口长气。睁眼看太阳,已经腾离地面,但它被那些似云似雾 的浓重氤氲笼罩着,是一个轮廓不清的浑黄光团。这样的天定会是太阳高照的,这 是我来到利比亚一年多来得出的经验。 这是一项输水管道工程,长度比我国的南北大运河还长,利比亚总统卡扎菲说, 是当今世界上第一大工程。大工程却被国小人少的韩国人承包了,中国人还有越南、 菲律宾、泰国、孟加拉……十几个国家的人,都成了韩国人的打工仔。 今天我们班的任务是浇注混凝土,韩国人的灰浆罐车还没到,做完准备工作, 大家就坐在大漠中等待。 天上无云,地上无风,撒哈拉大沙漠显得庄重而肃穆。我扫视一下我们班这几 头蒜,不由得心里笑了:辽宁三个,吉林两个,河北两个,河南一个,难怪别人叫 我们班是杂八凑。不知道领导是怎么搭配的,山南海北硬掺和在一起,还能合拢? 不说别的,就这南腔北调的口音听着就不舒服,两个河北的是唐山人,说话坦 儿坦儿的,听着就别扭;河南那个孙聪军土里土气的口音,有时还听不懂。由于生 活习俗的不同和长相的差异,相互之间就常出现矛盾和摩擦。比如河南那个孙聪军, 癯瘦的脸蛋,矮小的个子,人们就管他叫孙猴子。他听了只是一笑,没啥反感;他 有反感能咋的,河南人就他一个,身小力薄还不是听着、忍着。我可就不同了,别 人管我叫大马,虽说心里不乐意,也没办法,谁叫我姓马呢?可吉林的熊志辉叫我 时,非在大马两字中间加个洋字,叫我大洋马。听着就来气,这不骂我是牲口吗? 几次提出他都当耳旁风。那天当着他众人又喊我大洋马,憋在我心里已久的愤恨就 一下爆发了,我说你要会说话就叫我马智超,或者大马也行,别他妈的叫大洋马, 多难听!唉,这小子还真不听邪,他说叫你大洋马咋的,看你这个块头,不正像个 大洋马吗?噢!原来他是成心骂我是牲畜。我能如此叫他辱骂?我的宗旨是人不犯 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他这不是犯了我吗,我岂能不犯他!我说你 再叫就对你不客气了。他说我就是叫你大洋马了咋的吧?这明摆着欺负到我头上来 了,长这么大被人欺负还是头一次,我出手就给了他一拳。这小子仗着他有一米八 几的个头,抬腿就踢了我一脚。我能受他这个,拳脚相加就打了起来。他还真不是 我的对手,几下就叫我按倒在地,左一拳右一拳打了他个鼻青脸肿。 从这儿再没人敢叫我大洋马了,看到别人敬畏我的样子,心里很得意。想不到 昨天河南那个孙猴子惹我一肚子气,要不是大家拉着,我定要好好收拾他一顿。 事情是这样的,打扑克三缺一,我硬把躺着看书的孙聪军拽过来,谁知这小子 出牌磨磨叽叽,打出的牌带皮筋,又拿回来调换。我说他两句,他就不玩了,把牌 一放就要走,你说气人不气人?我站起就抓住他的后脖领,他扭过脸说,干啥,你 要动手?我想就你这小鸡巴个子,瘦拉嘎叽的,动手你是我的个儿?他瞪着眼说, 松开!就扭身抓我的手。我用力一抡,就把他甩出五六步远,可这小子真像个猴子 似的,就着我甩他的劲,一个后滚翻稳稳当当地坐在那里了,一点没摔着。我猜他 站起来非向我扑来不可,就拉好架势等着他,可他看我一眼笑了笑就走了。按说这 就完事了,可你不知道,他那样的笑可不是好笑,是那种强者对弱者不屑一顾的笑。 这明明是看不起我,蔑视我,我能受他这个,冲过去又要打他,被大伙拉住才罢了 手。 因为两次动手打架被队长找去。队长阴沉着脸问我,你是不是仗着膀大腰圆欺 负人哪? 不是,队长,是他们犯我,我才犯他们的。我向队长讲我的处世原则。 狡辩!哪次不是你先动手?队长拉下脸,怒瞪着眼,狠歹歹地批评我。 我可不敢顶撞队长,他有上方宝剑,有权遣送工人回国。这是铁路局主管局长 给他的。上方宝剑是根据和韩国人签订的劳务合同,队长在大会上曾念过那段条款 :甲方(中国)必须提供合格的工人,听从乙方(韩国)施工人员指挥,乙方认为 甲方人员不符合乙方要求,有权要求甲方更换……就是说,韩国人认为你不行就不 行。只要韩国人提出谁不行,队长就要遣送谁回国。队长在会上还说,凡被遣送回 国的人员,一律开除公职!这铁路的铁饭碗不就端不成了吗? 队长看我低头不语,口气缓和了一些,他说,大马呀,出国在外咱们都是同胞 兄弟,要团结,要互相体贴,怎么能动辄就出手打人呢? 班长也趁热打铁地批评了我一顿。班长的批评令我极反感,当着队长的面,没 敢顶他,心里却骂道,你一个小班长,连个一般干部都不是,今天叫你当你是班长, 明天不叫你当你不是和我一个鸡巴样,你只管领着大伙干活得了,别的事用你管个 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