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那一年期末,学校给表姐评了先进,而且评上的是镇里的先进教师,镇里的先 进教师,就相当于镇里的劳动模范。所以要放暑假的前几天,镇政府在镇礼堂召开 了表彰大会。校长告诉表姐,一定要准时参加,县里的领导还要给你们颁奖呢。 那一天的表彰大会表姐准时参加了,但是中途她却提前退场了。表姐提前十分 钟就到了镇政府礼堂。万万没想到,在礼堂门前,她看到了肖非。不知道他为什么 在礼堂前逛荡,反正表姐一眼就看见了他。肖非好像也看见表姐了,就在他向表姐 走过来时,她跑进了礼堂。按校长发给的座排号,表姐是14排11号,中间那一排把 边儿。表姐提前进场,提前坐到了自己的位子上。坐到位子上以后,她就全神贯注 地准备开会,所以在会场的一段,所有的事情她都记得很清楚:下午一点,表彰大 会准时召开。是镇长主持大会,镇长说请镇委书记讲话,镇委书记就讲了十分钟; 镇长又说请县教育局长讲话,教育局长讲了十分钟。镇长又请教师代表发言,教师 代表发了十分钟言。其实像这样的表彰会,表姐参加过不少了,每次都在会场上打 起了瞌睡。可这一次表姐却没有一点睡意。当镇长说大家以热烈的掌声请副县长给 我们做重要讲话时,有人碰了一下她的肩膀,表姐抬头一看——是肖非。他竟然进 了会场!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了这里,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了表姐。表姐当然 大吃一惊,她甚至有点不明白。反应过来以后,表姐发现他在暗示表姐出去,她不 搭理他,坐正了身体。可是肖非竟然像个塑像一样站在她身边不动了。会场上所有 人都是坐着,就他一个直挺挺地站着,而且还是站在过道,站在她的身边。表姐看 见很多人都在看他,也有很多人在看她,校长也在看她,会场里以表姐为中心的那 个局部差不多有点乱了。副县长在讲什么表姐一点不知道,她脑子里轰轰响,所有 的人都在眼前漂来漂去,好像校长朝她走过来。表姐明白她必须离开会场了,再不 离开,这个表彰会就要开不下去了。她站起来,跑出了礼堂。 一出镇政府礼堂表姐就大哭起来。表姐知道自己是气哭的,是委屈哭的,不过 哭得多少还有一点莫名其妙。这家伙也太欺负人了,说来了就来了,说走了就走了, 他这么放肆,同事们会怎么看?校长会怎么看?将来还怎么在学校干?而且,她跟 他有什么关系呀,他这么欺负人?表姐在一边哭,肖非站在一旁,也不劝她,就那 么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好像事情跟他无关,好像事情不是他惹下的,一副无辜的样 子。看表姐哭得差不多了,他说,你哭的样子挺好看。他这么一说,表姐终于清醒 了。她说,肖非,我不想看到你。你要是再缠着我,我马上报警。肖非说,我说的 是真话,你哭的样子真的挺好看。表姐指着他说,姓肖的,你知不知道你给我造成 了多大的伤害y 我再说一次,你要再不走开,我马上喊巡警。 肖非把叼在嘴上的烟卷拿下来,没心没肺地笑起来,愿意喊你就喊吧。我既没 犯罪又没犯法我怕什么y 我来看看你犯法吗?我是真的想要看看你,你愿意喊你就 喊吧。 表姐看了看四处,果然也没有谁注意他们,礼堂前的小广场几乎没有什么人。 其实表姐最担心的是有人注意她,她知道自己的哭相很难看,她不想让人看到自己 的哭相。表姐和陈家民一起生活快四年了,从来没在他面前哭过。可是却在这个家 伙面前哭起来,表姐不明白为什么在他面前哭起来了?知道并没有人注意自己,表 姐慢慢平静了,表姐对肖非找到会场有了一点好奇。她掏出手绢擦了眼睛,说,说 吧,你找我干什么?肖非看着她,不要脸地说,我想你。所以就找你来了。表姐说, 你怎么知道我在区政府礼堂?肖非说,这还算个事情吗?不信你就藏吧,看我能不 能找到你。表姐说,藏什么y 我根本就没想藏。她话还没说完,肖非又露出白牙笑 起来。表姐说,你笑什么你笑?肖非说,李娅,你让我把话说完行不?我不骗你, 我真的想你了。我找你找了三个月。表姐说你撒谎,我搬到新楼才半年。肖非说怎 么是撒谎呢?我现在知道你搬到新楼了。你搬走前的三个月,我差不多天天晚上守 在你家楼前,每次都看到你们的房间早早就关灯了。肖非说你不知道李娅,一看到 灯关了我心里多难受。表姐喊起来,你乱讲,谁说我早早就关了灯?我是关了灯去 我妈的屋子。表姐虽然这样说了,脸还是红了。自从陈家民开上了出租车,她每天 早早就睡觉了,因为陈家民总是半夜回家来,而且他总是在半夜里要她,所以表姐 的生活习惯也就随着陈家民了。不知道肖非是真的天天守在那里,还是当面撒谎, 他这人你永远也搞不懂。肖非在和表姐说这番话时,很可怜地把一条腿踩在路边的 石凳上,一只手扶着脑门,像演戏搞笑,又像真的很伤心。表姐因为搞不懂他,又 不想冤枉他,所以就对他说,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好吗?我已经是结了婚的人了, 你总这样缠着我,我家庭将来出了矛盾谁负责?肖非喊起来,当然是我负。我有胆 子来找你,我就有胆子负责任。他又说,谁没有自己的事情做?现在赚钱多不容易? 我既然钱都不赚来找你,就是有这个需要。李娅,我是真的忘不了你。表姐说,你 又来了又来了,你有这个需要我没有。我再说一句,今后你不要来找我了。表姐在 说这番话时,心里就在想,马上就走马上就走再不和这家伙纠缠。肖非说,你撒谎 李娅,我看出你有这个需要。没有这个需要,你不会跟我出来,也不会跟我说了这 么半天。表姐哭笑不得地说,我是不好意思马上就走。肖非说,那好,那就不好意 思到底吧,走,吃饭去。 表姐说,傻瓜才跟你吃饭呢。肖非命令她说,走,到那再化化妆,你脸上全是 鼻涕和眼泪了。不过我说过你哭起来也不难看。表姐本来不想去吃什么饭,心想难 道自己还怕他吗?也好奇肖非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答应了他。 他们又去了“河之洲”。因为是下午,所以“河之洲”里很安静。表姐想起她 和陈家民认识这么长时间了,从来没在外面吃过饭,也从来没在外面呆过,她和陈 家民所有的事情都是在家里,吃饭是在家里的小餐厅,看电视是在家里的小客厅, 做爱是在家里的床上。和肖非就不是,他们始终是在外面,在别人那里。他这人总 是和别人不一样,让你琢磨不透,让你不知道以后怎么样又想知道以后怎么样。肖 非出乎表姐意料地把菜谱放到她面前,装出很绅士地让她点菜。表姐有心试试他, 就要了两个比较贵的,又给自己要了一瓶红酒,给他要了大杯的扎啤。服务员把酒 菜一样一样地端上来,又像模特一样去招呼别人。肖非不管别人地喝了一大口啤酒, 说,说吧,说说你这些日子的事情。表姐知道他说的这些日子就是指她结婚以后。 在他问她时,表姐忽然有了想说的欲望。她说你想听吗?肖非流氓地说,想听,连 细节也想听。表姐说,你别不要脸。说完这句话,她和他却沉默下来。肖非一边大 口大口喝酒,一边眼睛红红地看着表姐,装出一副很伤感的样子。在他对面,表姐 也真就回想了大半年的生活,想来想去,才发现自己真的无话可说。不是不想说, 而是真的无话可说。不就是结婚了吗y 不就是从一个单身的女人变成了一个有丈夫 的女人吗?不就是过着普通女人的生活吗?让她想不明白的是,她怎么又和肖非坐 到了一起,而且还喝了酒?表姐真的想不明白这一切,甚至有点想不明白自己了。 所以再看肖非时,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分手时,肖非跟她要电话号。表姐本来不想 告诉他,可最后还是告诉他了。 给了肖非电话之后,表姐就后悔了。她知道这个家伙一定会给她打电话,他要 是真打来电话我怎么办?电话要是让舅妈接到呢?要是让陈家民接到呢?他们会怎 么看她?特别是舅妈,有一个陌生男人给表姐打电话,在舅妈看来,就等于家里发 生了地震。换一个电话号吧,又找不到理由。突然换掉电话,不要说陈家民,舅妈 也要疑神疑鬼,无缘无故换什么电话?所以表姐始终也没敢换电话号,所以只要是 在家里,表姐每天都提心吊胆,一来电话,就心惊肉跳。一个多月以后,她差不多 把这件事情忘记了,有一天电话突然就响了。凭感觉,她猜电话是肖非打过来的。 看见舅妈就在电话旁,而且眼睛竖了起来,表姐抢先一步拿起了电话,不是肖非, 原来是陈家民的干妈。表姐松了一口气。没和陈家民结婚时,她就听他说过,这个 世界,只有两个人对他好。一个是共产党,一个是他干妈。陈家民的干妈是他进孤 儿院前的邻居。他在进孤儿院以前就住在了干妈家。干妈有一千和他一般大的儿子。 陈家民说,对他,干妈就像对自己的儿子一样。表姐和陈家民结婚时,他干妈还特 意从唐山赶来,参加了婚礼。表姐从电话里听出他干妈有事情。因为干妈听出是她, 说话就有些吞吞吐吐。表姐说干妈你有事情啊。干妈说没有没有。表姐说干妈家民 出车了,就是不出车他白天也呆在厂里。干妈问了一些琐事之后还没有放下电话的 意思。表姐就说,干妈你一定是有事情,有事情你就说,家民是你的儿子,我是你 的儿媳妇,你有什么不好说的呢?干妈终于说了,她说,跟你实在是不好张口,我 想跟家民借点钱。表姐说,这有什么不好张口的,干妈这件事我做主了,你要用多 少钱。干妈说,我想借一千块钱,以后一定还你们。表姐说干妈你不用说还的事情。 你着急用,马上给你寄去。干妈说你跟家民商量商量。表姐说干妈你用钱,家民怎 么会不同意呢。放下电话,她就去了邮局。恰好前天陈家民给了她一千块钱,还没 来得及存上,表姐就给陈家民干妈寄了过去。 夜里在床上,陈家民跟表姐做爱,她把给干妈寄钱的事告诉了他。一听说寄钱, 陈家民一下子从表姐身上翻下来,说,你寄了多少钱?表姐说一千元。陈家民说, 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就寄了呢?表姐说,有什么可商量的呢?又不是别人‘。她 这么老远打来电话,一定是有了急事。陈家民说,你呀,你真是,这年头借什么也 不能借钱。表姐说,可是她是你干妈呀?陈家民说,干妈也不行。说完,翻个身, 把后背冲着她,自己睡了。表姐说,陈家民你什么意思啊,你一回来就把我弄醒了, 把人家弄醒了,你自己又睡了。陈家民忽地坐起来,说,我干妈的亲儿子是个赌徒, 赌徒有几个正经人?她借钱也是给她儿子去赌,今后,绝对不能借钱给她。 肖非打来电话那天是个星期天,陈家民出车去了。所以电话一响表姐很平静。 听出是肖非,表姐心又咚咚咚跳起来。肖非说,我就在你家楼下,你下来一趟。表 姐担心舅妈来,只好含含糊糊答应了他。刚一放电话,舅妈就进了屋子。舅妈说, 谁来的电话,你脸怎么都红了?表姐乱说一气搪塞了舅妈。又装模作样地在屋子里 呆了一会儿。她知道,她马上下楼,舅妈一定会疑心,不马上下楼,肖非还会把电 话打过来。 肖非坐在一辆快要报废的吉普车里向表姐招手。表姐说你要干什么。他说上车。 表姐还没坐稳,吉普车就开走了。在窗子里,表姐看见舅妈刚刚露出两只老花眼。 在车上,表姐问肖非,你要干什么肖非?肖非一只手把着方向盘,一只手摸出 一支烟,看也不看地拔出车上的助燃器,点上烟,不说话。表姐又问他。肖非说, 你说干什么,干坏事。表姐说,你停车,我要下车。肖非说,你可别闹,出了事, 你一辈子也说不清。说着,把方向盘打了两个弯,吉普车马上在路上画了圈,吓得 表姐再也不敢说话了。就这样,吉普车开出了市区,开上了高速公路。高速公路上 汽车都是朝着一个方向,所以肖非把吉普车开得风快,有时候吓得表姐叫出声来, 她不得不抓住他的肩膀,他拿掉她的手,表姐又抓住了他的大腿。吉普车开下了高 速公路,最后上了一条坑坑洼洼的乡村土路。车速渐渐慢下来,肖非翻来覆去哼着 什么。表姐听到了一句“有钱多快活”。表姐注意路边的风景特别好,先是一眼望 不到头的稻田,后来就是密不透风的树林,看在眼中的,都是绿,是在城里不容易 看到的绿,表姐心情不知不觉好起来。她问肖非,你唱的什么歌?肖非说,有钱多 快活。表姐又问,哪来的这辆破车呀?肖非说,偷的。表姐说,我不信。肖非说, 不是偷的干吗不走高速公路?表姐说,你这人怎么不知道愁呢?肖非又点了一支烟, 一副过了今天不想明天的样子,说,李娅,咱们俩私奔吧,就去那儿,看见没?前 面那座山?表姐说,别臭美。表姐看见前面果然有一座很高的山。表姐说我从来不 知道咱们这儿还有这么高的山。肖非说,你不知道的事情多去了。 吉普车还没开到那座山就坏在了路上。肖非拿出了随车的工具,一边修车一边 吹着“找朋友”那支儿歌,表姐就在这边给他递这递那,听着他的口哨。不知不觉 天就暗了下来。表姐说姓肖的,你把我骗到这里,现在怎么办?肖非说,你是怕跟 陈家民说不清楚吧,那你就走回去吧。表姐问他,这儿离城里有多远?他说一百多 公里吧。表姐问高速公路呢,肖非说高速公路上不去行人。表姐说,那我怎么办? 肖非说,我早就告诉你了,咱们先爬山,然后我带你私奔。上山,找个没有人的地 方,你浇水来我耕田。表姐说,傻子才跟你私奔呢。姓肖的,我究竟欠你什么,你 总是骗我?肖非说,因为你好骗。因为你愿意受骗。表姐骂他。肖非说,先吃点东 西吧,吃完了再骂有力气。说着就从吉普车后备箱子拿出吃的喝的。表姐说,你原 来早有预谋呀?肖非说,你在这里等着我,我去那边瓜地摘两根黄瓜。看着肖非像 个猴子一样,一跳一跳地消失在黑暗中,表姐恨恨地想,看瓜的农民把他打死在黄 瓜地才好呢。过了半天,坐在车里,表姐忽然害怕了,甚至有点替肖非担心,他要 真和农民干起来怎么办?这样的人,真是不晓得会干出什么事来。表姐胡思乱想着 肖非怎样让农民打得头破血流。结果当然是他没有跟农民干起来,因为他根本就没 碰上什么看瓜的农民。偷来的新鲜黄瓜成了表姐和他的野餐。 天早就完全黑下来,修车是看不见了,表姐觉得冷,钻进了吉普车。肖非站在 车外抽烟,表姐看不见肖非的眼睛,只能看见烟火明明灭灭,他的样子有点像美国 大片里的硬汉,也许他就是这样装着给她看,表姐就真有了这样的感觉。过一会儿 肖非把烟扔掉了,上了吉普车,摸了一下她的脸,说,累死了。说完就呼呼地睡着 了。他的头就挨着表姐,身子也靠着她。表姐看着肖非,他一点负担没有的样子, 睡得很沉,她试着推推他,他一动也不动。这时表姐忽然摸到了一支扳手,可能是 肖非随手带上来的。表姐把扳手拿过来,沉甸甸的,很重。表姐把冰凉的扳手放在 了肖非的脸上,他睁开眼睛,看见了脸上的扳手,喊起来,你要干什么呀李娅?表 姐说,我要拿它打死你。肖非又闭上眼睛,说,你不会。表姐问,为什么?你以为 我不敢y 肖非猛地抱住表姐,看透了表姐地说,你敢,可你舍不得。表姐使劲推他, 还是让他把她抱住了。他吻她,表姐不知不觉就让他吻了。肖非说,李娅。表姐警 惕地说,你别想骗我。肖非说,就骗。他把吉普车的两个车门打开,把挣扎的表姐 平放在后座上,虽然他们只能采用一种姿势,而且时不时就要碰上吉普车的这儿和 那儿,表姐一边在心里骂着自己,还是让他要了她。肖非一边要着表姐,一边说, 你看过《聊斋》李娅?表姐看着他一会儿近一会儿远的眼睛,说,看过一点儿。肖 非说,《聊斋》里有一个词。表姐说什么词?肖非说,现在咱们在干什么?表姐当 然晓得他说的那个词是什么,嘴里却说,不知道。肖非狠狠地撞击表姐,命令她: 你说不说?你说不说?表姐说,不知道我就是不知道。肖非更猛地撞击她,你说不 说你说不说?表姐大叫起来,是,是“野合”——表姐用指甲狠狠地抠肖非,用脚 狠狠地踢他。肖非说,毒刑拷打算得了什么,死亡也无法让我开口。表姐说,骗子 骗子你是个大骗子!你是个大骗子!肖非说,李娅!李娅!后来他说,你不是要打 死我吗? 第二天,是一辆过路的拖拉机帮了忙。在修车部,表姐跟肖非分手了。表姐说, 肖非,这是最后一次,你以后不要给我打电话了,也不要再来找我。 夜里,陈家民问表姐,你昨晚怎么没回来?表姐说,我去——话没说完,陈家 民就说,他打了电话给舅妈,说表姐不在那里。你是去孙小丽那儿了吧?表姐说, 是。我去孙小丽那儿了。陈家民说,你也没去孙小丽那儿。表姐说,我也没去孙小 丽那儿,我去私奔了。陈家民笑起来,说,李娅,昨天你欠我一次,今天你要给我 补上。说着,又直奔主题,山摇地动地做上了。表姐一边看着身上的他,一边想着 肖非那个坏家伙,心想自己真的有些对不住陈家民,可是她发现她没法再从那样的 角度去想事情了。 陈家民临睡前,突然很认真地说,李娅,说不定你今天能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