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说女人,女人就来了。 侯永彪第一次看见兰子是在打董阎王半个月后的一个下午。根据命令部队转移 到大山深处的黑水岔休整。 兰子今年二十六岁,模样生得俊俏,细眉大眼高身材,浓浓密密一头黑发松松 地绾个鬏挂在脑后,面容白皙表情忧郁,说话总是低着头,见了生人就脸红。她十 九岁嫁人,男人是个老实本分的庄稼汉,不说不道只会干活儿。那时,公公侍弄两 亩薄地好歹种些口粮,小伙子下窑给人家背煤也能挣点儿小米,她在家中料理家务, 又贤惠又勤快,小日子倒还过得去。谁料想好景不长,该死的窑主只顾挖煤挣钱不 顾窑工死活,八月里一场透水事故,二十多人死于非命,幸福欢乐的小媳妇立时变 成了郁郁寡欢的小寡妇。 男人死了,家中倒了顶梁柱,公公连气带恨一病不起,不到半个月也走了,留 下已经身怀六甲的她孤孤单单独守空房,终日以泪洗面痛不欲生。虽说家破人亡, 可总还得活下去,不久孩子出生了,遗腹子名叫虎娃,圆圆的后脑勺留根小辫儿, 生气高兴都会翘起来,兰子感到欣慰。 一连的队伍进了村,年轻的妇救会主任欢欣鼓舞兴奋异常,鸟儿一般跑来通知 :嫂子,马上腾房,咱们部队打了胜仗要多住些日子。 房子现成,守寡以后娘儿俩住东屋,西屋一直空着,南来北往的队伍随来随住, 稍加收拾即可。兰子平日里言语不多性格腼腆,除了下地干活儿很少出门,也很少 主动与人搭讪。可她毕竟年轻,那么多年轻男人难得一见,所以每逢此事也有些鼓 动,当兵的无论年纪大小都叫她兰嫂,叫得亲切,叫得人耳热心跳。听了主任的话 她答应一声,忙不迭放下手里活计,在围裙上擦擦手,先进屋对着镜子梳洗一番, 然后在头上蒙一条花手巾便开始打扫房间,心情不免愉快起来。 刚干了一半,部队风尘仆仆进r 院。不等班长发话,满身疲惫的侯永彪便一头 闯进屋去,把背包往土炕上一丢,眯起眼睛大声吆喝道:别扫了,别扫了,赶紧生 火做饭,老子饿坏了。 兰子吓了一跳,急回身时二人撞个满怀,软软的胸脯像触了电。 侯永彪揉揉眼,推一把:谁家的闺女?怎么毛手毛脚的?兰子红了脸低下头: 我,我没看见。侯永彪不满道:眼睛不好使吗?说着话他才发现屋里还有个娃娃, 洋葱把儿似的小辫子翘得老高,手持一把小笤帚,正扑闪一双大眼睛虎视眈眈仰头 望着自己,觉得尴尬,忙自我解嘲道:哟,原来是个小嫂子,瞧我这双眼睛,出气 儿用的。 兰子瞥一眼轻轻呻吟道:不碍事。转身又去扫炕。侯永彪进退两难地愣在那里, 两只手不知往哪里放。李广才在外面喊:老彪子,赶紧出来。你怎么又随便进人家 屋,无组织无纪律。老侯问:咱们不是住这吗?班长说:住这也不能随便进,里面 有妇女。 真他妈麻烦。他挥挥眼前的灰尘,像猫头鹰一样歪着头细看一看羞涩满面的兰 子,又瞅瞅虎娃,心里一动:对不起嫂子,我是个粗人,刚才,你别介意。说罢, 不情愿地退了出去。 部队住下了,每日出操、训练、学习、劳动,周而复始。起初,侯永彪没大注 意这个总是轻轻来轻轻走无声无息的女人,房东屋里一天到晚安静得很,大人不哭 孩子不闹。就像没人似的。 这天下午闲来无事,他一个人汗流浃背地坐在院里的树阴下纳凉。枯坐之中忽 然觉得后脊梁上面奇痒难熬,想伸手挠挠又够不着,撅根树枝伸进去一心一意捅了 一阵也不解决问题,越来越痒。他生气了,猛地将后背倚住树干,像野猪那样发疯 般一通狂蹭。 正蹭得不亦乐乎,背后传来轻轻的笑声,清泉般凉爽宜人,回头看是兰子,一 只手背捂住嘴角笑盈盈羞答答站在身后:他大叔,别蹭了,衣服都蹭破了。老侯一 惊:哦,是兰嫂,不知怎么回事,天这么热,越热越痒,痒死人了。兰子道:你大 概是长虱子了,这些同志当中数你年纪大,也数你不讲卫生,多长时间没洗衣服了? 虱子!侯永彪旋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慌忙将手伸进衣领乱抓。 兰子从树后转到前面,抿起嘴笑着说:它们都藏在衣服缝缝里,抓就能抓干净 了?老侯问:那咋办哪?兰子说:赶快脱下来,我拿开水给你烫烫。不麻烦了吧。 侯永彪突然不好意思起来。他大叔,快脱吧,我就手给你缝缝,你那件小褂都快成 渔网了。女人说着,进屋翻箱倒柜取出一件干干净净的对襟小褂递过来:这是虎娃 他爸穿过的,可能小点儿,你别嫌弃。 侯永彪这辈子头一回被女人关心。别看他平日里咋咋呼呼,动真格的倒扭捏起 来了,一张脸憋得通红,有些手足无措。想想自己刚来那天对人家的态度不觉有些 后悔,暗自骂道:人家孤儿寡母的多不容易,见面就胡说八道欺负人,真他妈不是 个东西!多好的小媳妇,自己已经快四十了,什么时候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女人呢? 倚在树干上,一通胡思乱想,想得心潮翻卷,想得心旷神怡,想得心头乱跳。 看到兰子给自己洗衣服时起起伏伏的背影,侯永彪颇多感慨。他在一旁剥了些 老玉米粒,扔到锅里炒熟了,一粒一粒拿给虎娃吃,听着孩子咯咯的笑声,老兵的 眼神逐渐发生变化,视线变得深远,变得模糊,变得慈祥,甚至隐隐约约产生了一 种父爱。 从那天起,他慢慢开始关注母子二人了。 过去每住一地他是从来不关心别人、不参加助民劳动的,什么担水扫院,犁田 浇地,砍柴除草,修房堵漏,统统的与他无关,能躲则躲,能不干则不干。 现在不然了,整天抓耳挠腮,人在西屋耳朵却时刻留意东屋里的动静,还时不 时地推开窗户向院子里张望,即使看不见女主人,看见孩子也使他感到愉快。人也 变得格外勤快,譬如说,东屋里的水缸就始终是满满的,一听那边水响他便快活得 像只鼹鼠,抓起扁担水桶就往外跑,也不管人家用了多少,反正用最快速度给人家 添满。甚至一再埋怨用得太慢,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台抽水机,纹丝不动地安装在 女主人的房间里。 时间一长,说话的态度也发生了很大变化,不管自己年龄比别人大许多,一口 一个兰嫂,文明礼貌笑容可掬,显现出前所未有的体贴与温柔。为了给这个穷困破 碎的家庭提供更多帮助,他勤劳有加关怀备至,就连部队开饭,他也时常偷偷拿一 两个窝头回来悄悄塞给孩子吃。见到小虎娃狼吞虎咽的样子,他感到满足,同时又 有一丝酸楚,悠悠情思与日俱增。晚上躺在床上难以入睡,不免精心编织起美梦来。 总之,在她娘俩面前一切恶习都不复存在,就连他自己都快不认识自己了。 兰子是个安分守己的山里女人,自从男人死后,她像其他失去丈夫的女人一样, 洁身自好恪守妇道,含辛茹苦地拉扯孩子,不曾有过非分之想。然而,作为一个年 轻女子,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一旦有了条件,有了机遇,她同样渴望生活,渴 望幸福,渴望依靠,渴望男人。 老兵那机警锐利、深沉热烈并且无所不在的目光,在她早已干枯的心灵深处不 知不觉荡起了层层涟漪,他的所作所为也使她感受到失去已久的那种温馨。然而, 理性告诉她,面对这个一步一步走近自己生活、同样渴望女人的八路军战士,必须 保持平静的心态,保持必要的距离。因为,那时节寡妇再嫁并非易事,何况还在打 仗,部队是有纪律的,而自己的名声则比生命还宝贵! 人哪,怕就怕心心相印互相惦记,怕就怕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紧接着发生了一 件事,使他们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 兰子家有两只山羊,从小由虎娃喂养,一天到晚心肝宝贝似的形影不离,半夜 撒尿都要跑到羊圈看看。一天下午,侯永彪约了赵二娃下地帮兰子收拾庄稼,虎娃 同往常一样在附近山坡上放羊。就在这时,冷不防从荆条丛中蹿出一只饿狼,将母 羊扑倒叼起就跑。小虎娃见状哪里肯依,情急之中边喊边独自追了上去。那狼拖着 羊原本跑不快,便把羊扔在一旁转回身扑向虎娃,一口将他大腿咬伤。 娘啊,狼来了!侯大叔,狼来了! 凄厉的呼救声惊动了侯永彪,三个人爬石崖钻树丛跌跌撞撞朝出事地点奔去。 及至跟前,只见虎娃痛苦万状地倒在血泊中,饿狼叼着母羊已不知去向,顺其手指 方向望去,斑斑血迹绕过山坡消失在荒草丛中。 惊慌失措的母亲抱住孩子,一边撕开衣襟替他包扎伤口,一边撕心裂肺恸哭不 已。虎娃若有个好歹,对她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侯永彪见此情景心疼得全身打颤, 他怒不可遏暴跳如雷,二话不说,迅速返回地头扔下锄头抓起步枪便追了上去。转 过一道山梁,远远望见前面沟里一团白乎乎的东西在蠕动,手搭凉棚细看,果然是 那只大灰狼正在迫不及待地撕咬母羊。 侯永彪历来在紧要关头沉得住气,这时,他并未急于出击,而是悄悄隐藏在一 棵大树后面,定定神稳稳出枪瞄准击发,只一枪便把那畜生打得满地打滚,然后猛 扑上去一刺刀挑断了喉管——当他扛着死狼和死羊满头大汗跑回来时,迎接他的是 兰子母子那泪水涟涟,感激而又无助的目光:他大叔,您受累了,咱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