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不好了,出事了! “兵痞”侯永彪和房东小寡妇好了!一男一女大白天钻完玉米地,晚上又钻柴 禾垛,手拉手肩并肩,面色潮红衣冠不整,有人都亲眼看见了!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个耸人听闻的消息不胫而走,就像长了翅膀,很快就在田间地头、军队内外传开 了,其威力不亚于在小小的黑水岔爆炸了一颗原子弹! 这件事实在是太大了。世世代代恪守家规民风的山民们,为自己的女人做下如 此伤风败俗不知廉耻辱没祖宗的勾当而感到耻辱。三连的将士们则由于这颗不可救 药的“臭老鼠屎”终于彻底毁了一锅“好汤”而义愤填膺,集体觉得没脸见人。 一时间黑水岔像开了锅,人们指指点点、长辈兴师问罪。吓得兰子一连数日闭 门不出,躲在家里悄悄流泪听候发落。 侯永彪则不然,明人不做暗事,既然都知道了,也罢,那就无须掖着藏着了, 干脆挑明喽!老子就是喜欢她,她也看得上老子,怎么啦?犯法吗?不许可吗?男 大当婚女大当嫁,自古以来天经地义,谁说当八路不许娶老婆?谁说小寡妇不许再 嫁人?解放区不是破除封建婚姻、讲究婚姻自主恋爱自由吗?怎么一到了我这儿就 行不通呢? 原想打跑了小日本再成家,这么一闹,让一个妇道人家今后如何做人?不等了, 坚决不等了!老子现在就娶了她,当上门女婿我他妈认了! 这小子历来如此,犟劲儿上来什么都不管不顾,一条道走到黑。大会批、小会 讲,集体说,个别谈,不听!就是不听! 连长说:你老小子太不要脸了,憋急眼了?勾搭起小寡妇来了!无耻!指导员 讲:你是革命战士,入伍第一天就学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许乱搞女人,不懂?侯 永彪把脖子一梗:谁勾搭小寡妇了?谁乱搞女人了?这叫恋爱,懂不懂?乱扣帽子。 连长急了:你这也叫恋爱?分明是流氓作风恶习不改,一身的臭毛病还强词夺理, 你必须跟她断绝来往,深刻检讨,老老实实重新做人,否则,军法从事!指导员也 急了:狂妄!无法无天!当八路这么久,你自己看看,哪点像个八路?学习不参加, 讨论不发言,一点儿觉悟都没有!八路军是人民的军队,是爱护老百姓的,是为人 民服务的,你是怎么做的?这么大年纪,不感到脸红吗? 侯永彪拍着胸脯嚷道:你们少吓唬人!老子是三岁小孩子?什么老老实实,还 重新做人,你这是另跟看待,如今咱也是八路军!我怎么不爱护老百姓了?娶个老 婆就不爱护老百姓了?谁的老婆不是老百姓?你们将来都娶女八路?已经这样了, 我不能让一个女人为我背黑锅。怎么的,还要军法从事?我看你敢把老子怎么样? 你不要一意孤行。我就一意孤行!你还像个八路军战士吗?不像,不像老子还 不想干了呢!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晚上躺在床上,侯永彪越想越别扭,自从杀鬼子烧炮楼投了八路以来,大大小 小十几仗,该拼命的时候一点没含糊,哪一次不是舍生忘死冲锋在前?亲手干掉鬼 子汉奸几十个。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吧?虽然平时咱随便一点,吃点喝点比别人懒点, 那也比从前强多了,自己跟自己比,进步还是大大的嘛,怎么老是说咱们落后呢? 再说,八路军连肚子都吃不饱,还要行军打仗,简直比老百姓还穷,规矩多得数不 清,这也不让拿、那也不让搞,什么军民一致官兵平等?骂不让骂、打不让打,简 直憋死人!我老侯随心所欲独往独来一辈子,啥时候受过这种罪?现如今,汉奸老 婆不让干,好容易看上个正经娘们儿想成个家也不行,又是违反纪律又是不像八路 军,还让不让人活了? 他越想越生气,翻来覆去睡不着,牙一咬心一横,干脆,八路咱不干了,到哪 不是吃粮当兵扛枪打仗?听说中央军条件不错,吃得好,穿得好,装备也好,同样 都是打鬼子的中国军队,差距咋那么大呢?对,投中央军去,省得你们总是看老子 不顺眼。反正小鬼子也不经打,有个一年半载打跑了就回来找兰子,把婚一结,老 婆孩子热炕头,后半辈子就算有着落了。 夜长梦多说走就走。想到这里,侯永彪脑子一热翻身下床,悄悄来到东屋窗户 根儿下,轻轻敲几下,咳嗽一声,便蹑手蹑脚朝院外走去。黑灯瞎火东拐西绕,不 一会儿来到村后核桃林子,那里是他们秘密幽会的地点。 果然,不到一袋烟的工夫,石崖后头隐隐约约出现兰子那孱弱的身影。他迫不 及待地奔过去紧紧抱住搂在怀里。抚摸她那满头黑发,声音有些颤抖:兰子,我要 走了。走?走哪去?你不要我们了?女人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他说:谁说不要了?不要你我老侯就是狗娘养的,要遭报应!天打五雷轰!放 心,不管出现啥情况,咱们永远是一家人。他们太欺负人了,我要去投中央军,打 跑了鬼子就来和你成亲,你哪也别去,就在家等着我。女人有些迷茫:为啥投中央 军?八路军不好吗?八路军是咱穷人的队伍呀。他摇头:我受不了那个气,连累你 也没脸见人,我还算个爷们儿吗?我这辈子离不开队伍离不开枪,打完仗就来找你, 咱们风风光光成个家,让你过好日子,一辈子不受气。 兰子嘤嘤地哭起来:昨天妇女主任来家跟我说话,劝我先别想那件事,应该鼓 励你杀敌报国,等国家太平了,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再跟你成家不迟。我一定等 着你,你还是当八路吧,中央军是啥队伍?你这一走还回得来吗?丢下我们娘儿俩 ……老侯坚定地说:当兵在哪也是当,打鬼子在哪也是打,可心里不痛快能干好吗? 脑子一乱精力就不集中,战场上容易有闪失,你听我的,用不多久我就会回来,你 自己和孩子多保重。 二人如生离死别,海誓山盟地又说了几句话,分手各自同村。 回屋后侯永彪想:当初投八路的时候又是枪又是炮的带来不少见面礼,因此受 人尊敬高看一眼。现在改换门庭去投中央军总不能空着手吧?偌大年纪让人笑话, 咱老侯向来不能让别人小瞧了。于是,他悄悄脱下军衣放在炕头,背上自己的步枪 摸出村口,忐忑不安地绕过岗哨,按照想好的路线撒腿就跑。 站住!一声断喝,火把齐明,人影幢幢脚步纷乱。十几把刺刀一齐对准前胸后 背,原本踌躇满志老谋深算的侯永彪一下子傻了跟。 原来,刚才他前脚出门,班长李广才便后脚跟踪而来到了核桃林,选一个背静 地方将男女= 人之间的窃窃私语听了个一清二楚字字不落,随后用最快速度跑回去 向领导作了详细汇报。 携枪叛逃!阵前开小差乃兵家大忌!涣散斗志动摇军心该当何罪?定当格杀勿 论!连长怒不可遏,火速安排人马围追堵截,布下天罗地网,没等这老家伙出村就 逮个正着,五花大绑推到面前。 指导员问:半夜三更你想去哪里?老侯道:不当八路了,去投中央军。连长说 :大敌当前,你想当叛徒?!老侯一拨拉脑袋:谁想当叛徒?谁当叛徒谁是婊子养 的。又问:那你想干啥?侯永彪挺起胸脯:老子不想跟你们干了,中央军照样打鬼 子。指导员皱起眉头:你把八路军当成啥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还中央军呢, 说得好听,我看你根本就是想投敌,还带着武器,反动!连长一拍盒子炮:算了, 别跟他费吐沫星子了,一而再再而三,开小差当逃兵,把部队搅得乱七八糟,不杀 不足以平民愤,按纪律办,拖到沟里,毙了!侯永彪面不改色,你吓唬谁?毙就毙, 有什么了不起的?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指导员猛一跺脚:真他娘的反了你了!死到临头还嘴硬!老彪子,对不住了, 事情是你自己做下的,我们对你的挽救做到了仁至义尽,也给足了你面子,可你不 听不改自寻死路,部队有纪律不能再留你了,你还有什么话,说吧,可惜没酒给你 送行了。 一看来真格的侯永彪有点软了:我打鬼子是有功的,将来也不会打八路军,难 道就不能放条生路?指导员铁了心:那可不好说,你现在已经变成了敌人!就凭你 的思想觉悟,早晚和我们战场上刀兵相见,不如现在就毙了你以绝后患。侯永彪流 泪了:我侯某死不足惜,只求你们善待兰子母子,她们不容易。指导员说:这不用 你操心,有我们八路军在身边,解放区的日子会一天比一天好的。 连长一挥手:李广才,这是你们班的兵,由你们执行,推下去,毙了! 李广才答应一声,挥挥手,几名战士一拥而上,推推搡搡揪住侯永彪就走。连 长又说:大半夜枪声一响会惊扰群众,省颗子弹,用刺刀于,给我利索点儿,别拖 泥带水的。这就出现了本文开头那一幕。 侯永彪被赵二娃刀刀穿皮不人内,连刺了几刀后,在赵二娃逼他认不认错的喊 声中,侯永彪突然反应过来,就地一滚挣扎着欠起身,仰起脖子声嘶力竭朝坡上喊 道:连长、指导员饶命啊,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改,我改呀!我再也不跑了, 不跑了,咱好好跟着八路军打鬼子,多杀敌人立功赎罪,哎哟,疼死我了,疼死我 了,再也不敢了呀——侯永彪的惨叫在黑漆漆的山峦间回荡,令人闻之不忍。 指导员摇摇头长叹一声朝坡下喊道:赵二娃别捅了!回转身对连长说:我看算 了吧,这个人本质不坏,留他一条命回去跟兰嫂过日子吧,女人家也够可怜的了。 连长问:上级追查下来怎么办?指导员想了一想:现在国共合作,甭管他是真的假 的,投国民党中央军也是为了抗日,其实就他那熊样,人家也不见得要他,他年纪 大了,不适合继续留在部队,除名,随他去吧。 绝路逢生,连长点头同意了。 特赦令一下,战士们立刻七手八脚地把他抬回了村,根本不用提醒,这回直接 把他抬进了兰嫂的东屋里。因为,一去一回,此时他已经不是军人了,住“军人宿 舍”显然不合适。指导员找来村干部说明了情况,不管他们理解还是不理解,事已 至此,生米煮成熟饭,大家除了气愤和叹息还能说什么呢。被吓得手脚冰凉魂不守 舍的兰嫂,眼睛里虽充满哀怨,态度却很坚决:不管他做了什么错事,生是老侯的 人、死是老侯的鬼,心疼归心疼,只要人还活着就好,这辈子死心塌地跟定他,是 非他不嫁了。 浑身是血动弹不得的侯永彪劫后余生后悔不迭,真个是明白人做了糊涂事,中 央军没当上,还差点丢了性命。回想起来八路军哪点不好?干部战士亲亲热热像一 家人,哪次战斗当官的不是豁出命去冲锋陷阵打头阵?生了病有人治,负了伤有人 管,走到哪里老百姓都拥护,当作自家的队伍。可旧军队什么样?你还没干够?点 头哈腰有谁拿你当个人?现如今,好端端让自己人扎得千疮百孔不说,半世英名也 付之东流了。将来周围百姓如何看待自己?肯定好不了,什么逃兵、叛徒、判过死 刑的等等。这回算是把祖宗八代的脸全都丢尽了! 不过也有收获,这家伙因祸得福如愿以偿,中央军也甭干。现在就可以和日思 夜想的女人相依为命生活在一起了,这就大大缩短了原来计划的时间,也算歪打正 着,彻底遂了心愿。除此以外,他还从心底里感谢连长指导员能够再次法外开恩手 下留情,更加感谢赵二娃关键时刻机智勇敢挺身而出的救命之恩。 为此,侯永彪的心灵受到强烈震撼。 几天以后,根据敌情变化部队开拔了洞来的时候一样,乡亲们敲锣打鼓热情洋 溢地聚集在村口欢送。那天,兰子带着虎娃形只影单地伫立在老榆树下。用噙满泪 水的双眼默默地注视着那边令人动情的热闹场面,心中充满了惆怅。她不敢往前走, 害怕看见朝夕相处的亲人,害怕看见人们异样的目光! 鞭炮声中,侯永彪带着满身伤痕,挣扎着爬到窗户框上,遥望渐渐远去的队伍, 熟悉的背影。四十年来他第一次真正地哭了,哭得捶胸顿足,哭得昏天黑地,哭得 肝肠寸断,哭得人事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