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鸣和曲才发是战友,白鸣比曲才发大几个月,曲才发就叫他白哥,两人好得 无话不说,亲如兄弟。白鸣这个人有水平,虽然只是个高中毕业生,可他特别聪明, 当兵不到一年就调到政治部宣传科吃笔杆子饭去了,曲才发喜欢他也崇拜他。再说, 白鸣也为人亲和,特别讲感情,从不端架子,对任何人都以诚相待。那次,曲才发 在训练中摔伤了腿住院,白鸣去医院精心照料了几天,让曲才发非常感动,对这位 白哥更是敬重有加。凡是节假日和星期天,曲才发都要到白鸣的宿舍来玩玩,他说 机关里的兵,条件就是好,白鸣一个人住间小房子,还有一张办公桌。白鸣说是工 作需要。 这是五月的一个星期天,曲才发来找白鸣,他说去年探家的时候相了个女朋友, 前几天,她突然来信说不谈了,曲才发很生气,就写了封信狠狠地数落了她一通。 他把信拿出来要白鸣帮忙修改,还说要好好教训她。 白鸣接过信一看,首先是吃惊,然后是好笑。吃惊的是他的女朋友竟然叫路兰, 是白鸣高中的同学;好笑的是那信写得不像一封信,不知在哪个报纸上抄些文不对 题的句子,特别是那句“你移情别恋,第三者插足,我饶不了他”的话更是令人啼 笑皆非。他知道曲才发没进过高中的门,当兵入伍时要的高中毕业证是出钱买的, 就那水平,说了反而伤害了他的自尊,就没有多加指责,只说这么写恐怕不行。 白鸣对这件事本不想插手,又奈何不了曲才发的纠缠,只好帮他写了一封措辞 婉转情意缠绵的情书,整篇流露着白鸣多年的思念之情,并充满了深深的怀旧感, 字里行间确实渗透了一片热血衷肠。最后,还来了几句广告词一样的劝导,什么 “没有最好,只有更好”、“每天的太阳就是我对你的祝福”等等。他把信写好以 后让曲才发看了一遍,又叫他抄了一遍寄走了。 几个月以后,白鸣的领导把他教训一顿。领导说,知道人家怎么说你的吗?她 说你一个搞宣传的军人误入歧途,推销水货,粉饰精英,巧舌如簧,干涉他人婚姻 大事……你说这搞得影响多不好!宣传科的人搞这样的宣传,这不是个天大的笑话 吗?领导还说,人家的情书,你怎么用咱们的抄写纸?乱弹琴! 事后,曲才发也满腹牢骚地说,你说路兰这小娘们儿,她居然把老子给告了, 一点交情都不讲,连累你也挨批评了,对不起,白哥。 白鸣试探地问道,你是不是跟她说了什么?曲才发直言不讳地说,说了。她收 到那封信以后说我进步很快,我说有老师帮助,就把你供出去了。没想到,她连你 也不放过。白哥儿,你等着瞧!反正年底要退伍了,到时候我不会放过她的! 春节前夕,部队新老交替,新兵已经到达部队,白鸣和曲才发他们也复员回到 了家乡。回乡后曲才发犹如被禁锢了许久的牛羊,一旦解禁栅门冲出樊笼以后,就 觉得这世界真是太美妙了,可以自由自在,走亲访友,逛街购物,歌舞娱乐,抹牌 赌博,根本就不要跟连排长请假,也不需在班务会作什么思想汇报,甚至于跟家里 人说一说都没有那个必要,真是太爽了。 久雨天晴,曲才发感觉很好,他西装革履,外加一件将军呢风衣,头发抹得油 光晃亮,昂首挺胸地走在大街上,烟卷儿叼在嘴上,一路走过,后面飘着一缕一缕 的白烟,想起万利商场三楼的路兰,他心里就一阵激动。 白鸣却是另一番景象。他家住农村,整天龟缩在家里,除了看书就是练毛笔字。 他原本就能写一手好字,如今,越来越觉得自己运笔还不够老练,笔画也不浑厚, 似有飘浮之感。他知道是自己修炼不够,一定要好好磨砺。因此,他不想到街上去 穷逛,也不愿走亲访友——有什么好访的,当了几天兵,又不是当了官,有何脸面 招摇过市洋洋得意,且又是年关将近寒风萧萧,雨雾浓浓,江南隆冬较之于北疆边 塞更是寒气袭人,他的心也是寒寒的,只能在书中得到点慰藉,在笔里找点儿乐趣。 这天,云开日出,老天放晴了,白鸣穿了件乳白色的羽绒服倒也显得精神,突 然想起要到城里的书店去逛逛。白鸣的家住在白杨岭农村,离城八公里,一条水泥 路从门前经过,半小时就有一趟班车,进城十分方便。 万利商场是一家超市,门前一个大场坪上停了不少摩托和自行车,还有小轿车, 侧面的香樟树下摆了一个书摊,是用那种塑料篮子摆在地上,好长一溜儿,五花八 门的书名吸引了白鸣的目光。他走近一看,自己的身影倒被别人的瞳孔摄去了,那 卖书的小伙子叫了一声,鸣子,怎么是你? 哟!久林!白鸣也非常惊喜地叫了一声,问道,是你在卖书?生意还好吗?白 鸣掏出香烟递给他一支。久林拱手说,谢谢,不抽,这么点小生意还抽得起烟?他 连忙把自己坐的小靠椅让给白鸣,连声说,来来来,坐一坐! 白鸣看了一眼那个用木条木板儿钉得横七竖八的旧椅子说,乖乖,像战场上负 伤下来的伤兵一样,包扎得好复杂呀!他用手试了一下说,足有两把椅子的重量。 你不知道,好椅子在这个地方守不住。久林解释说,就这个烂椅子,上次还被 城管的抢走了,是我去把它要回来的,如果是个好椅子,你想要回来?做梦吧! 白鸣坐在椅子上,身子往后靠了一下,感慨地说,嗯,别看它的形象不怎么样, 使用价值还是很高的,坐着舒服,我看这椅子优点不少,最起码达到了“三防”的 标准。 久林哈哈一笑说,什么三防? 三防啦,当然是坐着防累,搁家里防偷,放在这里防抢。白鸣笑着说,你不是 说,城管的抢去了以后又可以要回来吗?那就是防抢嘛。白鸣又问道,城管的为什 么要抢你的椅子呢? 嗨!你是当兵的不知道地方的情况,他们不光是抢椅子,连这些书他都要抢走, 就是不准在这里摆摊儿。他们把车开来了以后,抓到什么都往车上扔,你招架不住 的。 这么说,那城管的很厉害?白鸣问道。 岂止是厉害,简直就是……久林欲言又止,他改口说道,人家都说他们是土匪。 白鸣笑了一下,他笑久林说话有意思,分寸感很强,你何尝不是这么认为呢? 白鸣又问,你今天摆在这儿就不怕他们来收拾你? 这几天要放假了,他们都在忙自己的事,出来得少了。他们过年不像我们过年, 他们要正经地办年货,我们就可以趁机摆几天。平时,只能在晚上他们下班以后可 以摆。久林很伤感地说,在城里做生意,操死了心,还赚不了几个钱! 是呀!白鸣也很同情这位昔日的同学。他知道久林是个很聪明的人,因为家境 不好,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他问久林,你成家了吗?久林说,好几年了,孩子都 快两岁了。白鸣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他想,摆个书摊儿交这费那费还要防着城管, 确实不容易。就打算在他这儿买点书,也算帮一下老同学。他选中了两本书。 当他把钱拿出来的时候,久林连忙摇着手说,不要不要不要,几本书算得了什 么?白鸣抓住久林的手说,老同学,你这就不好了,我到书店去买书还不是要出钱? 你也是钱买来的,怎么能不收钱呢? 久林说,我知道你喜欢看书。你拿去看,看完了再拿回来放在这儿,没必要出 钱。 白鸣还是坚持说,这样,今天这三十块钱你先收起来,下次,我再拿这两本书 来交换,这总可以了吧? 那也不行。久林说,要谈钱的事儿,我还欠你的钱呢!那一年,老师要收班务 费和考卷费,我当时拿不出来,挨老师的罚站,是你给我出了三块钱,你忘了?至 今都没还给你呀。 是吗?白鸣笑着说,这算多大个事儿? 现在当然算不了多大个事儿,可当时就是个大事儿,那三块钱就压得你抬不起 头!你就得站在那儿,难堪,无颜!十多年了,我一直不敢忘记。那次,我花去了 你当时的全部积蓄。后来,我干脆不读了,读不起。久林说,当年读书没有条件, 现在卖书,有这个条件,就算还你个情分儿。 你这情分我心领了,你也不容易。白鸣说,就照我刚才说的,这三十块钱作为 我的阅读基金,以后,我拿书来换书,就说明你够哥们儿了,这钱,你无论如何得 收下。 两人正在推让的时候,从超市里面跑出一男一女,女的在前面匆匆地走,男的 在后面急急地追。那男的边走边叫着说,小路,小路,你等等我呀! 白鸣突然听到一个很熟悉的声音,扭头一看,叫了一声,小曲!干什么呀?曲 才发一看是白鸣,也兴奋地说,白鸣,你也在街上?他连忙冲那女的叫了一声,小 路,你等等,这个帅哥儿就是白鸣。 路兰站住了,她回过身来朝书摊那儿慢慢走去。曲才发像获得救星一样,很神 气地跟白鸣介绍说,这位就是我跟你说过的路兰小姐,她在这个超市里做财务工作。 又对路兰说,这就是我们的文人才子白鸣先生,也是我的老师,对我帮助不小,那 封信就是他帮我修改的。 路兰装得一本正经地说,久闻大名,未见其人,今日一见,果然是个啃书本的 先生,这么冷的天还在书海里遨游,真是难得,要是孔夫子知道了,该有多么感动 啊! 白鸣一脸诚恳地说,要不是孔夫子叫我来,我真的就懒得来,他说书里自有黄 金屋,我就想来啃一块,还没有开始啃就让你路兰小姐逮着了,真是不好意思!你 的话很有教育意义,希望今后继续批评帮助,你可以当个纪检干部。 胡说什么呀?曲才发笑着说,人家是财神菩萨,搞财务的,跟纪检毫不相干, 你简直是牛胯里扯到马胯里,走走走,我请客,吃饭去! 路兰本来是想躲避曲才发,推说要到银行对账去,曲才发一路追出,要不是白 鸣在这儿,路兰很可能就走了。看到白鸣,路兰还真想跟他在一起聊会儿。白鸣也 想跟路兰在一起叙叙旧,但又不好直说。他知道路兰是个心有灵犀的人,便故意对 曲才发说,你请我吃饭?咱们在一起还没吃够?都吃了好多年,还吃什么吃?我不 去。 曲才发急了,连忙说,你怎么回事?我请路兰小姐吃饭,你帮我作陪都不干, 也太不够哥们儿了!曲才发还动手去拉他。 白鸣以教训的口气说,扯什么扯?庙门都没找到就乱烧香!你请人家路兰小姐, 起码要跟她说定,还不知她给不给你这个面子,你在这儿瞎忙乎。 曲才发这才如梦初醒,用手在头上摸了一下说,对对对,老兄说得对。他又转 而对路兰说,银行的事儿下午再去行吗?吃饭是大事,怎么样,一起去吃饭? 路兰说,人家白鸣先生都没有答应去,请我一个人去吃什么饭?我还有事。 呃!曲才发懵里懵懂地说,这是怎么啦?踢足球呀!你推我让的什么意思?他 望了一眼路兰,又看了一眼白鸣,见他俩脸上毫无表情,曲才发开始行粗礼了,一 手抓着白鸣,一手推着路兰,口里像打机关枪一样,走走走! 曲才发跟白鸣都是高个儿,曲才发很壮实,黝黑脸,轮廓分明,白鸣在他面前 就显得清瘦斯文,曲才发抓住他是绰绰有余。白鸣玩笑地说,你这样绑架人质,到 时候会后悔的。曲才发也胡诌了一句,英雄无悔! 南川河边颐人酒楼,是曲才发的一个堂兄开的,那酒楼离万利商场不过几百米 远,穿过两条街道就到了。一进门,曲才发就咋咋呼呼,他堂兄很客气地招呼他们, 并把他们安排在楼上的水仙亭雅间。曲才发又跑到楼下跟堂兄商量菜谱去了,水仙 亭里只剩下白鸣和路兰这对久未重逢的老同学。 白鸣很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路兰说,可惜呀!可惜我们是老战友。 老战友并不可惜。路兰说,可惜的是你这个人城府太深,自尊太强,误事儿。 是呀!不是自尊,而是自卑。白鸣愧疚地说,那封信是我的真情实感,没想到 碰了一鼻子灰。原以为那些暗示的话语会得到变相的回应,殊不知成了挨头儿们训 诫的把柄。实在是弄巧成拙,怪我太愚蠢了! 路兰嫣然一笑,说,这句话说得好。 白鸣也笑了,他觉得在女人面前自嘲是种高尚,没必要标榜自己,他又说了一 句,我本来就是个蠢货。 别自谦了!路兰说,这事儿的本身不愚蠢。帮人家写恋爱信也不算新鲜事儿, 愚蠢就愚蠢在你怎么不直接给我写封信呢? 这么些年没见面,谁敢造次?白鸣说,听曲才发说,你是他的女朋友,我就更 不敢随便,因为曲才发是我的战友,不能对不起战友。 没想到你还那么讲情分,江湖义气味儿挺浓的。什么女朋友?八字还没一撇呢! 路兰矜持地扬了扬头说,他是自作多情。 白鸣担心地说,那今天就不该来呀! 要不是见到你,我早走了!路兰大声地说。 这就是缘分!曲才发走进门就接口说,我知道,你见到我这位秀才大哥就不想 走了,而且还很感兴趣对吧?他在部队是个人物,他的文章经常见报,领导器重他, 咱哥们儿也都喜欢他。要不是他要求复员,那前途不可限量。 瞎吹什么呀?白鸣挥了挥手说,言过其实。 路兰白了一眼曲才发,不屑地说,我跟他是老同学,你以为我不了解他吗? 什么?曲才发獐头鼠目地看了看白鸣和路兰,十分惊疑地问道,你们是老同学? 怎么?不像?路兰说,高中三年的同班同学,而且同坐一排,只隔一张桌子。 不然,我怎么敢说他是孔夫子的徒弟?他也不敢讥讽我是纪检干部呀! 哦!怪不得老夫子刚才说,绑架人质会后悔的,要是这样,还真有点后悔,不 该叫你来的。曲才发笑着说,我这不是在为你们铺路搭桥创造条件吗? 你不是说英雄无悔吗?路兰说,英雄就要有英雄的壮举,他帮你写恋爱信,你 帮他搭重逢桥,并非了不起的英雄壮举,不过两清罢了! 好了好了!白鸣不好意思地摇了摇手说,胸前系挂布,揩(开)心而已。我一 个小农家庭的儿子,复员后也没个正当职业,哪敢有那个奢望?不能干扰你跟小曲 的正常运转。 你看你,脸都红了,你老哥儿也太自卑了。曲才发相信白鸣的话是真诚的。他 很佩服地说,要说你这个人,太深奥了,你俩是老同学,我一点儿都不知道,从没 听你透露过,就凭这,你当个保密局长,全国人民都不会反对! 正说着,服务员端来了羊肉火锅,红烧猪蹄,鳜鱼炖汤,蒸全鸡等,摆了一桌 菜。曲才发有些炫耀地洋洋得意,满脸堆笑地斟酒,大手大脚的样子显得特别豪气 地说,来,没什么菜,开始进攻! 路兰看他那神气劲儿,带着嘲弄的口气说,不愧是当兵的,能吃能喝,这么多 菜像构筑工事一样,就靠你张牙舞爪了。 曲才发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当兵的粗手大脚搞惯了,第一次招待客人没经验, 你不愿张牙舞爪那就文质彬彬吧。 白鸣笑着说,那就请吧,老同学,老战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