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天夜里,李锡武抱着紫石砚和《寒塘鹤影》走出老人住处,跨上自己那辆破 自行车朝城南的家蹬着。北京的冬夜异常寒冷,北风搅着天空飘洒的零星雪花,直 朝脖子里灌,但因为怀里揣着《寒塘鹤影》和那方紫石砚,他反而感觉雪花有些温 暖,他越骑越快,骑到后来,就觉着自己变成了一只凌风翱翔的仙鹤。 回到家中,已经是子夜时分,他却毫无睡意,坐在灯下用手掌反复摩挲着那方 紫石砚,砚台已经“饱浆”(指用手长年把玩后,人体的油脂和气韵已经渗透砚台), 手摸上去,细腻温润,似带着老人的体温和血脉。李锡武抚摸了一阵,又将那张画 挂到炕边的墙上,细细观赏起来。《寒塘鹤影》用的是纯水墨,连一点颜料都没有 施,中国画素有墨分五色之说,老人将水墨用到了极致,也将墨的色彩用到了极致, 那一杆杆在寒风中摇曳的芦苇,那只凌风独立的仙鹤,都显示着画家超凡脱俗的精 神境界。 看了一阵,就铺纸研墨,随后就照着画临摹起来。李锡武中学时代就 临摹过清代“四王”(王时敏、王鉴、王恽、王祁原)的山水画,练就了一定的笔 墨功夫,可是面对这幅画,却感到无从下手。老人的笔墨太高深了,简直是来无影 去无踪,要画造如此笔墨,没有几十年的努力恐怕难臻此境。那个寒夜,他从子时 临摹到寅时,当曙光透过窗户纸照到炕头,他才将画收起来,骑着自行车匆匆赶往 报社。 走进印刷车间,他看见老人已经在扫地了。老人的脑袋深深勾到胸前,眼睛盯 着面前的地板——只要拿起扫把,老人总是这样一副神态。李锡武走到他面前,喊 了一声老师,接着又鞠了一躬,可是老人却装着没有看见,扭转身子,将背朝着他。 李锡武被老人的举止闹蒙了,便又走到他面前,喊了一声。此时,车间里的夜班工 人正陆续下班,熬了一夜的人们都有气无力地睁着充满血丝的眼睛,谁也没有理会 这对师生的行为,再说车间工人对老人的印象都极好,说是在这里监督劳动,可谁 也没有监督,对他的劳动,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可老人此刻却显得格外紧张,便又 背过了身子,朝他眨眼使着眼色。这么一来,李锡武才恍然大悟,老人是怕别人知 道他们的师生关系,这才悄悄走开。 没过多久,上白班的工人来车间了。老人扔下扫把,将搁在墙边的牌子挂到胸 前,站到了大门口。看着面前的老人,他怎么也不敢相信,他就是站在宣纸前挥洒 笔墨的大画家。是的,鹤是孤立的,也是不群的,鹤只能跟鹤在一起,却不愿跟燕 雀为伍,这就是鹤的精神。白天看着老人俯首扫地,夜里观赏画面上的孤鹤凌风独 立。 看着老人他就想起画面上的鹤,看着画面上的鹤就想起车间里的老人。 他觉着老人就像一只飘飘欲仙的鹤。是的,鹤的羽毛洁白如雪,不染尘埃,老 人的须发也是银白色的,不沾一丝尘土;鹤是孤傲的,老人也是孤独的;鹤在寒塘 雪地里,总是默默无语,老人在车间扫地,也是从早到晚,不说一句话。 李锡武成了金恒寿的秘密弟子,下班后经常抱着画稿去登门求教。那年月,老 人门庭冷落,就连往日的朋友和熟人,也都远远躲避,李锡武每次上门,老人都跟 他有说不完的话,画不尽的墨。 几年下来,老人的一举一动,都印在李锡武的脑子里,而老人笔下丹顶鹤的仙 态神韵,李锡武也是刻骨铭心。渐渐地,他笔下的鹤有了气韵,有了神情,有了生 命,甚至能听到它在风中悠远的长唳。鹤不鸣则已,一鸣就惊人。三年后的一个星 期天,他将自己关在家里,又对着墙上的画稿临起来。自从这张画挂到墙上,他就 将临画当做自己的日课,有时实在没有时间拿笔临,就用心临。三年下来,他不仅 闭着眼睛就能想起画面上的笔道,甚至能记出哪一笔用的是淡墨,哪一笔又是浓墨, 哪里是墨破水,哪里是水破墨。临着临着,李锡武忽然觉着墙上的鹤飞了起来,飞 到了他的笔端。一股强烈的创作冲动涌上了心头。于是,他卷起临写的画稿,随即 铺开一张四尺宣纸,脱开原作画起来。手中那支蘸着浓墨的毛笔像疾风暴雨,扫过 画面,狂风中摇曳的芦苇,迎风飞翔的仙鹤,还有翻卷的云层,所有这些笔墨语言, 都浑然地统一在画面里。李锡武曾听老人说,中国画与道教相通,道教里的阴阳五 行,是中国画的最高境界,画面最要紧的是要贯气,要通阴阳,计白当墨。 收拾好笔墨,盖上印章,天已经黑了,他匆匆扒了几口饭,便叠好画稿,装进 旧军用挎包,随后骑上自行车,使劲朝城北蹬着。 从城南到城北,将近有四十华里路程,他骑了一个多小时,终于赶到金恒寿家。 推开大门,看见老人正躺在藤椅上背唐诗。老人背的是李白在安徽宣州写的《赠汪 伦》——李白乘舟将欲行, 忽闻岸上踏歌声, 桃花潭水深千尺, 不及汪伦送我情。 老人只有到了家里,才显出真性情,而在车间里,只是一个戴着厚厚面具的人。 李锡武进屋后,不等喘口气,就从挎包里拿出画稿,打开后呈到老人面前。老 人将画稿细细看了一遍,便让弟子研墨,在画的右上角题诗一首:水墨为魂笔为魄, 直追宋元抵明清, 芦花万里丹青路, 寒塘深处见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