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文革”这场劫难终于结束,李锡武还在报社印刷厂当工人。随着绘画技艺的 不断提高,他的绘画才能也日益显现出来,报社编辑部美术组的美编曾数次向印刷 厂提出要调他去当美编,但都一次次遭到厂里拒绝。李锡武是个好工人,厂里舍不 得放他,可是从事这样简单而又繁琐的工种,对绘画没有一点益处,此时已经落实 政策离开印刷厂的金恒寿老师也及时劝告他,如果想在绘画上有所发展,必须离开 车间,去寻找一个与书画接近的职业。 正当他苦苦寻觅之际,命运终于赐给他一个机会。当年在他所在部队锻炼的版 画家刘玉山已经担任人民美术出版社总编辑。在刘玉山的帮助下,李锡武调到人美 设在琉璃厂的“朝花”书画门市部,担任名家书画的收购和销售。 此时,书画艺术的早春已经来临,启功、沈鹏飞、白雪石等一批知名书画家的 作品已经上市走进了“朝花”书画门市部。名家的真迹,就是最好的教材,“朝花” 的墙上,不仅挂着名人字画,柜台里还摆着任伯年、吴昌硕、齐白石等大家的画册。 与名家作品的朝夕相处,处得心里痒痒时,他就用手指在柜台上描摹着。晚上下班 回到家里,就铺开宣纸背临起来。每逢星期日,他一早就骑着自行车去怀柔写生, 晚上回到家整理画稿。那个年代还没有实行双休日,每个周六晚上,他在画案上一 趴就是半夜,星期日再接着外出写生,生活就这样周而复始。到“朝花”的一年时 间里,他创作了第一批青绿山水,挂到门市部,并将一部分送往某大饭店和秀水街 的画廊。 李锡武七岁那年曾生过肺结核,父亲卖掉祖上传下的三间房,请一个日本医生 治好了他的病。他的体质本来就不好,复员回到报社,印刷车间高强度的印刷劳动, 特别是每天要推几吨重的纸卷在车间里走动,又留下腰脊劳损的疾患。来到“朝花” 后,虽然劳动强度减轻了,但长年累月的熬夜,他的健康还是受到损害。身体的变 化,他竟全然不知,他成了一个精神与肉体完全脱离的人。他的精神总是在艺术的 王国里遨游,将肉体扔在尘世间而不顾,只要拿起画笔,就将身外的世界忘得一干 二净。他从来不看日历,所以常常是不知今夕是何日。常常是春节将临,妻子忙着 买年货,他却不解地问:今天我们家没客人,你怎么买这么多好吃的?妻子告诉他 快过春节了,他才慨叹道:“怎么又要过年了?” 一天,一个画友来到“朝花”,站在柜台前久久看着李锡武的脸,看得他都有 点好生奇怪。他来“朝花”后,结识了不少这样的画友,常跟他们在柜台内外交流 技艺,切磋画事,那个画友原先是个中医师,弃医画画之后,曾得到李锡武很多指 点。画友看着他的眼袋和嘴唇,将他拉到一边,小声说:“锡武兄,你动脉硬化了。” “怎么会呢?我能吃能睡,能画画,我拿笔画画手一点也不抖,怎么就会动脉 硬化呢?”尽管画友一再劝他要去医院做个检查,他当面答应,过后就忘了。“他 只要拿起画笔,就变得神神道道,像是另外一个人。”妻子郭琪这样说。 半月后的一天夜里,他正伏案作画,画着画着,手中的笔突然掉到宣纸上,随 后就昏迷了。郭琪一觉醒来,见他趴在画案上,一动也不动,起先还以为是画累了 歇口气,可看见笔已在画面上洇出一团墨,这才觉着事情不妙,跳下床喊了一声, 却不见反应,这才将他背出门,用三轮车送往医院。医生一量血压,压差竟然没有 了。 经过抢救,李锡武终于苏醒过来,在医院住了一周,就回到家里歇着,并去前 门大栅栏同仁堂药店抓了中药,调理了一个月,症状减轻后,接着又上班了。晚上 下班回到家里,他又趴在画案研墨了,妻子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墨,说:“你刚刚好, 怎么又画了?”他说:“画画就是练气功,画画能治病。你不让我画画,我非得死。” 这么一说,妻子只好依了他,并在一旁帮他磨墨。他一边铺宣纸,一边将封了一个 月的毛笔叼到嘴里,用牙轻轻磕着,道:“我死不了,中国的画家都长寿,如黄宾 虹就活了九十多岁,朱屺詹活了一百多岁,吴昌硕也活了八十多岁。我只要画画, 就不会得病,要是不画画了,恐怕阎王爷就要来找我来了。画画是我最快乐的事情, 我画画,就忘了烦恼,忘了荣辱。画画就是好,画了画血脉就通了,气也顺了,人 也乐了,通了顺了乐了,人就长寿,不信你试试看。”这么一说,竟把妻子说乐了, 一边磨一边说:“你呀,真是个画痴了。” 李锡武的妻子,也是画画画来的。 与“朝花”门市部仅一墙之隔的琉璃厂西街周家大院,清代住的全是一帮在荣 宝斋挂笔号(尘堂写字画画收取润格贵)的书画家,其中有一户是笔号郭氏的后裔, 第三代人就是郭琪。郭琪兄妹四个下乡回城后,都等待分配,三哥闲在家里,常去 “朝花”玩,认识了李锡武。一回生,两回熟,当李锡武知道郭琪三哥还没有找到 合适工作,便让他跟他学画挣钱。三哥原先就有美术基础,学了两年工笔画,终于 卖到第一笔润格费。也就是三哥学画的过程中,郭琪认识了李锡武,兄妹俩常约他 到家里来玩。一天,李锡武又来到郭家,兄妹俩就从床底下搬出一只木头箱子,打 开后,李锡武看见满满一箱全是印章。那是郭琪爷爷留下的,爷爷也是荣宝斋的笔 号,当年常在那里坐堂卖字。李锡武一方方看着,发现那些章都刻得非常精到,拿 到现在都能卖大价钱,他一枚枚欣赏过后,才让兄妹俩将箱子盖好,重新藏到床下。 或许是受了那些印章的诱惑,或许是被兄妹的好客所感动,李锡武后来就常去郭家, 几乎每去一次,都要将那些印章搬出来细细赏玩一遍。 一年后,郭琪爱上了李锡武。两人确定了恋爱关系后,为了赶一批山水画,李 锡武又请假去怀柔写生,半个月后,他回到“朝花”上了一天班,下班后就去了郭 琪家。他要再看看那一箱印章,古人向来有诗书画印同源相通之说,他要从那一方 方印章里参悟山水函的布局和经营位置。当郭琪从床底拖出那只木箱,却一下惊呆 了,箱子再也不那么沉重了,打开后才发现,里面全空了。原来,几天前,家里来 了一个字画商,说是要收购旧印章,那一箱印章全被大哥卖了,还有一小部分,也 被他送了人。大哥觉着,既然爷爷已经不在人世,其印章也就没有什么大用场了。 那刻,李锡武面对那只空箱子,真是欲哭无泪。 李锡武没有得到那一箱印章,但得到了荣宝斋笔号的孙女。郭琪嫁过来之后, 陪嫁的嫁妆是四方爷爷留下的小印章和一个红木笔架,几支老毛笔。那四方印章, 是郭琪觉着好玩自己藏在针线盒的,一方上刻的是“细心”,一方是“砚香”,一 方“寸心千古”,还有一方是“平安信”。这四方印章跟着她出嫁后,就一直由李 锡武收藏,每当画好一件山水或者花鸟画,他都要在上面盖上几方小章,那四方印 章用料全是福建寿山石中的上品田黄,用笔高古,刀法精致,在当今印坛是很难见 到的印章珍宝。 晚清笔号的孙女嫁过来后,就受到了李锡武的一次次“折腾”。 新婚的床上,常常被画稿占满,有时夜里睡得好好的,新郎突然来了情绪就爬 起来画画,家里本来地方就小,画案就连着沙发床,有一次夜里他画疯了,竟扯过 床单当宣纸,在上面画了一幅山水,第二天醒来一看,还连连说是一幅好画,要收 藏起来,作为自己创作的一个里程碑,闹得郭琪哭笑不得。 一年后,他们有了一个儿子。那时,他每月工资三十五元,郭琪工资也只有三 十元,还要抚养两边老人,其状况可想而知。尽管生存的压力就像一副担子搁在肩 头,可他只要一画画,就把身外的世界忘掉了,照他的说法,就成了世界上最快乐 的神仙,每画完一幅得意的作品,就会情不自禁地哼上几句小曲儿,会在门前的小 花园里散上一阵步。 李锡武痴迷着艺术之神,艺术之神终于将机会赐予了他。1990年的一天傍 晚,他下班刚走出“朝花”,迎面走来一个穿着军大衣的小伙子,劈面问道:“李 老师,还认识我吗?”李锡武摇了摇头。他在“朝花”收画卖画,认识他的人太多 了,就是柜台前,每天呈流水状的顾客也不知有多少。走在琉璃厂大街上,很多熟 人跟他打招呼,可他只顾点头,却大多不认识,就连认识的,也记不住人名,他有 个毛病,就是不记人名,也不记电话,就连店里的电话,也记不住,他心里装的, 只有绘画语言,只有历朝历代名家大师的笔法飞墨法,只有他们的线条和色彩。 小伙子说:“李老师,我找你有事。” “什么事?”李锡武问。 “当然是买你的画了!”小伙子说,“你要是相信我,就先给我十张山水,卖 完了我就送钱来。” 听说要买画,李锡武当然很高兴,有人主动上门来买画,说明自己的画得到市 场承认了。于是就当面答应下来,让小伙子到家里去取。当天晚上,小伙子按照约 定的时间,从他家里拿走了十张画。临走时,小伙子还特地问了润格,他也回答得 痛快:“你就看着办吧。”话音刚落,小伙子抱着画出门骑上摩托就一溜烟走了。 看着那消失在夜幕里的背影,郭琪心里就有些不踏实:“你也不让人家打个收条, 万一是个骗子咋办?” “骗子?我看他不像。”李锡武说着,就埋头画起来。 “就当他不是骗子,可你得跟人家订个合同什么的,起码也说个价格吧。你倒 好,一没合同二没收条,十张画就这么给出手了,这全是你的心血。”郭琪说。 “嗨,画这玩艺儿,说值钱,它就值钱,说不值钱,就是一张纸,要是被人家 骗了,我再画就是了,要是真有人上门来骗我的画,那我们就该交好运了,说明我 的画有价值了,人家都敢冒风险上门来骗了,要是没有人来打我画的主意,说明我 还没戏,还得好好地画。”一番话,竟把郭琪说笑了,道:“你倒像个大肚弥勒佛 似的,肚量好大呀!” “那可不,你就在家里等着吧,只要有人上门来打我画的主意,就说明我这些 年的心血没有白花!”尽管李锡武这么安慰郭琪,可妻子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毕 竟十张画呀。那些年,北京的画家卖画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按照圈内的行话 “就是不见鬼子不挂弦”。他倒好,一出手就是十张,山水画,最快一张也得画几 天,有的甚至要画十多天,光染就是七遍呢,更不用说勾画皴擦了,再说这批画, 都是用业余时间画的,在灯下他熬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为了画画,他就差把命搭 上了。郭琪记得,上一年的冬天,他去坝上写生,一去就是半个月,那天晚上走进 家门,总是用手捂着左边耳朵,便问他怎么了,李锡武只是捂着,也不说话。郭琪 觉着有些怪,便掰开那只手,这才看清,左耳垂下有一道两指宽的豁口,整个耳朵 也像四川腊肉似的毫无血色。一问,才如实招来。李锡武约着一个京城的画友去坝 上写生,两人挎着相机带着画夹刚走上一处风景奇绝处,突然来了暴风雪,雪片如 惊鸿,从天而降,画友吓得赶紧跑向附近的一个蒙古包躲避起来,可李锡武那刻竟 像个疯子似的站在雪天里,举起相机不停地抓拍,竟忘了身外已是零下二十度的严 寒,他真正领略了李白“燕山雪花大如席”的诗意,恨不得展开双臂,拥抱冰雪。 拍着拍着,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左耳,忽然感觉手上潮乎乎黏答答,举到面前一看, 手掌上竟血红一片。那刻,他的耳朵已经冻硬了,只要轻轻一碰,就会掉下来,幸 好他没有碰,耳朵才没有掉落。事后他还说:就是掉了一只耳朵,也值,一生中能 遇到那么美的大雪,真是难得。一个画家,很多机会和灵感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他抱着相机回到蒙古包,老牧民用祖传的秘方将他冻成四川腊肉的耳朵暖了过来。 那场大雪让他的心灵受到震撼,也让他的灵魂得到了升华。那十张画中,有一 张就是坝上雪夜。 郭琪在忐忑不安中度过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晚上,天刚黑,就听到门外有摩托 车响,接着门就被敲响了。郭琪打开门,那个身着旧军大衣的小伙子就从衣兜里掏 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双手捧着递到李锡武面前的画案上,道:“李老师,这是你的 卖画钱。” 那刻,李锡武正伏案画画,只是嗯了一声,眼睛仍没有离开手中的画笔,一幅 山水,已画了一半,他的心又进入画中的山水。李锡武说,他画一幅山水画,就是 去名山大川云游一回,他是天天夜里外出云游,半夜才归来,他说世界上没有哪个 人比得上我有福。小伙子一看他已入境,也不打扰,便双手抱拳,朝李锡武拱了一 拱,道:“李老师,以后我还要来买你的画!”说着,就退出门外,骑着摩托走了。 郭琪关上门,回屋打开那个牛皮纸信封,抽出里面用纸绳捆扎得整整齐齐的厚 厚一沓百元面值人民币,一遍遍点着。她头一回见到这么多钱,数了几遍还是没有 将那笔钱数清,因为数目大得令她不敢相信,后来竟是越点越糊涂,只好等丈夫画 完画一块点。半夜过后,李锡武终于放下手中画笔,帮着郭琪将那笔钱点清,竟是 八千元。那时,中国刚刚有了万元户,当点清了这个数字,郭琪高兴地说:“锡武, 我们也成万元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