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穿旧军大衣的小伙,原来是在北京某大饭店和琉璃厂经营字画生意的画商。画 商是书画进入市场运行后出现的一种新型生意人,经营这种生意,一般都没有风险, 而且有时竟是一本万利。后来李锡武才晓得,小伙子所以卖他的画,是因为他的画 在住北京某大饭店的外国友人中走得很好,再说那时李锡武也没有想到自己的画会 有市场,他只是觉着画画快乐,画画可以忘忧,能乐一乐,至于能不能卖钱,却不 大在乎,如果能把笔墨纸钱捞回来,就要烧高香了,却没有想到一下就卖了八千元。 对于这个当时只能算是温饱型的家庭来说,简直是个天文数字。有了经济来源,李 锡武就舍得投入了。他买来木板,自己动手做了一个大画案,并买了一块纯羊毛画 毡,墨也全用上等的“铁斋翁”书画好墨。有了好墨,画出的山水就更加水墨淋漓, 画的品位也朝上跃升了一大步,就连颜料也用进口的了。 这事发生过后不到一个月,好运又来了。那天上午,李锡武正在“朝花”柜台 里坐堂,门外突然来了位气质高雅的小姐,走到柜台前,用目光将墙上挂着的字画 扫了一遍,随后就手指题着“锡武云庐”题款的山水画,让他全部摘下来。 李锡武被小姐的举动闹蒙了,问道:“姑娘,你全要买吗?” 小姐点了点头,用不太熟练的汉语说:“请问先生,你是否知道附近画廊还有 没有锡武云庐的作品?” “你还想要?”李锡武问道。 “是的。”小姐说。 “你是收藏,还是经营?”李锡武又问。 “两者兼而有之。”小姐说。 “你喜欢这位画家的画?”李锡武问道。 小姐又点了点头。 “在琉璃厂一条街,名家的画很多,而锡武云庐在画界还没有什么名气,你为 什么喜欢这个画家的作品?”李锡武问。 “你们中国人买画,看重的是画家的名分,可是在西方,买画首先看重的是作 品的品位和技巧,光有名,没有品位,人家是不会掏钱买的。锡武云庐虽然目前还 没有什么大名,可以前我在北京一家饭店买过他的画,到加拿大卖得很好,原因就 是他的画里,借鉴了法国印象派画家塞尚的用光,画面的形式很美,虽然他的笔墨 赶不上中国当代的名家,但纯粹的中国画用笔用墨,西方人不一定接受,西方人很 注重形式美的画作。”小姐的谈吐,使李锡武一下明白,她懂中国画。 一番交谈,小姐才道出自己的身份,原来她是加拿大华人,她和她的父亲都是 画商,不过她的父亲是在菲律宾做字画生意,而她的画廊却开在加拿大。在这之前, 她的父亲曾在北京那家大饭店买过“锡武云庐”的山水画,而且在菲律宾卖得很好, 但是李锡武和这位小姐都不晓得,那批画正是从那位北京画商手里出去的,仅仅过 了一次手,他就赚了很大一笔。 小姐买好画就卷着走了,出门时她竟不知道,这位坐堂并跟她大谈中国山水画 的先生就是锡武云庐。两天后,她又从那个北京画商手里购得几张锡武云庐的画, 坐飞机直飞加拿大。 半个月之后,北京画商又来到李锡武家中,说是要给他介绍一个菲律宾画商, 条件是画商每买一张画,他要从中提成百分之二十。李锡武当即满口答应——画商 给我介绍生意,当然应该给提成,画商也要吃饭。三天后,北京画商带着菲律宾画 商冯先生来到李锡武家。一见面,李锡武就看出,冯先生就是上次来“朝花”的那 位小姐的父亲,两人长得太像了。 两人匆匆寒暄了几句,北京画商就催冯先生看画,随后就交款提货。那次,冯 先生以每六平尺一百美元的价格一下买走了二十张画。按照当时书画行情,这个价 格已经不菲,算得上是名家字书的润格了,问题是北京画商要从中提成,到李锡武 手中只剩下八成款,但他还是对北京画商感激不尽,毕竟自己的画有了市场,再也 不用像以前那样,用五分一张的毛边纸画山水了,尽管用毛边纸画的山水也能卖出 去,而且有一种特殊的效果,但笔墨的意味远远赶不上“红星”特净皮宣纸。 不到半月,北京画商又上门了,还是介绍卖画,买方还是上次来的冯先生,但 这次北京画商却提出,要百分之五十的提成。画商的胃口越来越大,但他介绍的冯 先生买画的数量也随着增加,这次一下就成交了三十张。近十年,李锡武画了大量 的画,其总和已经有三百余幅,光是画怀柔风景的山水画就有—百多幅,还有《苇 塘群鹤图》近百幅,其次是黄山风景。这些画与其积压在柜子里,还不如将其卖掉, 再说他儿子已经上学了,正是花钱的时候,房子还是当工人时报社分的福利房,面 积只有四十多个平方,他虽然画了这么多的画,却是连个画室也没有,一张只能画 六尺整张的画案,就搁在床头,他想买一套房子,有一个宽敞的画室。 冯先生付了款,北京画商就拉着他回了宾馆。每次跟冯先生见面,北京画商都 不让李锡武单独跟他接触,甚至连冯先生在他家上卫生间,北京画商也要站在门外 监视,以免冯先生看出他从中提取高额提成的事。 冯先生毕竟在生意场上经营多年,几次见面,一下就看出北京画商玩的猫腻, 于是一次在提走画回到宾馆后,又单独打“的”来到李锡武家,并给他带来了礼品, 随后就问起提成的事。起先,李锡武还不敢说,毕竟人家介绍了生意,毕竟作品有 了市场。在冯先生的再三催问下,他才道出真情。冯先生听后,长叹一声,道: “李老师,你太老实了,在我们菲律宾,经济人拿提成是应该的,但这么高的提成, 就太过分了,以后我就直接找你吧。” 从此,冯先生只要从菲律宾飞北京,下了飞机就直奔李锡武家,或者电话约他 去下榻的宾馆。冯先生买了李锡武的画,有的就在菲律宾出售,有的邮往加拿大, 从女儿的画廊卖出。李锡武的画虽然那时的笔墨还欠火候,但形式很美,加上运用 的是西画的色彩和法国印象派的用光,很符合东南亚人和西方人的审美情趣,在画 廊里走得很俏。因此,冯先生每隔半个月就来一趟北京。最令冯先生欣慰的是,李 锡武为人诚实,冯先生开什么价,他就卖什么价,总是二话不说。起先,还是每六 平尺一百美元,尺寸也都是六尺整张。卖了一阵后,冯先生见李锡武还是不提价, 便自己将价格提升了百分之二十,可李锡武要人民币,给了美元却不知怎么兑换, 也怕麻烦。因此每次交款,都要将美元折成人民币。加了百分之二十,李锡武就折 算不过来了,便对冯先生说,还是原来的价吧,这样好算账。这么一说,冯先生就 笑了。于是价格又回到了原先那个整数上。 画卖得好,冯先生就来得更勤了,有时一周就飞一次北京,后来,冯先生就干 脆提出,要将李锡武接到菲律宾,在那里给他设个工作室,这样就省得他飞来飞去 的。可却怎么也说服不了他。于是冯先生就想了一招,扣了他一千美元的润格,说 是只要他答应去菲律宾,就将款项还给他。李锡武还是不为所动,他有自己的理由, 说自己的艺术之根就在中国,自己的画画灵感,全来自这块脚下的土地,没准出了 国,就画不出画来了。这么一说,冯先生才死了这颗心。 那段时间,冯先生几乎每天都要从菲律宾给李锡武挂长途,除了谈生意上的事, 还跟他谈人生,谈收藏,两人好得像个兄弟。丁卯之年初春,李锡武画了一幅八尺 整张的写意梅花《春风未动枝先觉》。说来也巧,刚题好款盖好印章,冯先生就飞 来北京了,进门后看到作品,冯先生一下惊呆了,眼睛直放光,说是一定要买下来。 李锡武起先没有答应,倒不是嫌价低,而是因为那是他画得最得意的一幅作品,从 用墨到用水,都炉火纯青。艺术创作就像跳高运动员,跃过那个高度后,也许此生 再也跃不过这个高度了。冯先生一看他不松口,便说,我愿出两万美元。李锡武说, 你出再高的价,我也不卖,我要为自己留点作品。李锡武不松口。冯先生就在他家 坐着不走,从早晨一直磨到傍晚,最后李锡武终于松口了,条件是让冯先生给他出 本画册,因为他画了这么些年,还没有出过画册。冯先生当然是满口答应。拿走那 件作品,不久就在香港给他出了一本画册。 那件水墨写意梅花冯先生在海外卖 了多少价,李锡武并不知道,其实当时在香港出一本画册,还不到那幅画润格(冯 先生开的价)的一半,但他还是很开心,因为终于有了一本自己的画册。画册由启 功先生题名,刘开渠先生题字,当代著名画家亚明作序。 东南亚金融风暴后,冯先生再也不来北京了。后来,李锡武听人说,冯先生已 经改弦易张,不做字画生意了;还有人说,冯先生已经赚足了钱,在菲律宾颐养天 年。每当提起冯先生,李锡武总是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因为他让他看到了自己的实 力。那些年,他用冯先生帮他卖画的钱,在通州买了一处住房,使住房条件大有改 善。就是北京画商,他也不忘他的恩,因为没有他,他就不会认识冯先生。 李锡武就是这么一个好处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