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李锡武出生于1945年8 月7 日。自从父亲自杀后,他就再也没有给自己过过生 日,因为父亲蒙难的这天,正好是他的诞辰之日,每当掀起那页日历,他的心情就 会沉重起来。2005年的这天,是他甲子年的寿辰,按说,人到甲子年,应该做个寿, 也算是对人生作一次总结,可他还是不敢触摸这个日子,只是埋头画他的画。他对 内人说,画画就是最好的祝寿,也是对父亲最好的怀念。其实每年的这一天,他都 要为父亲画一张画,父亲生前最喜欢芦苇,他家门前的苇塘里,芦苇从春天一直摇 曳到深秋,摇动的不仅是那清凌凌的池水,还有家庭的亲情,父子的爱恋。每逢这 天,他都要画张《苇塘群鹤图》。在他的想象里,苇塘就是他的家园,群鹤就是家 人。每当画完画挂到墙上,他就在《苇塘群鹤图》下摆上父亲的遗像,点上一炷香。 磕完头后,他总要对儿女说,做人就要像仙鹤那样高洁,越是环境恶劣,越要坚强 地活着,越是遇上暴风雨,越要高高地翱翔! 就在六十寿辰到来前的一个月,在北京琉璃厂经营歙砚的程丽君女士突然来到 李锡武家,向他求一幅寿桃墨宝,说是安徽老家有个大哥要过六十生日,要赶紧装 裱好寄回老家。李锡武当场泼墨,很快就将寿桃画好了。画面上,六只大寿桃栉次 鳞比,有的藏在茂叶中,有的悬在枝头上,寿桃周边,三只象征着幸福的蝙蝠翩翩 飞舞。题好款盖了章后,程女士说了声谢谢,就抱着画出了门。 程女士是歙县人,出身歙砚世家,不仅识砚,还会雕砚。十年前,她来北京琉 璃厂做歙砚生意,一有闲暇,就喜欢逛两边的店面,中国的文房四宝,本来就与书 画有不解之缘,程女士既会雕砚,又懂书画。头一回在“朝花”门市部看到墙上挂 着锡武云庐题款的山水画,就驻足再三。一幅好的山水画,能纯化人的心灵,调动 人的情绪,程女士站在那幅画前,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徽州故乡的诗情山水里。 那时候,程女士刚来北京创业,拿不出更多的钱来买画。买不起,她就时时来 “朝花”看画,看画不用钱。有一次,她又站到画前,细细欣赏起来,她特别喜欢 墙上的那幅《苇塘群鹤图》,每次驻足赏读,总是流连忘返。当程女士知道,这幅 画的作者,就是“朝花”的坐堂画家李锡武,不由得刮目相看。 而当李锡武知道她是歙砚世家,也有相见恨晚之感。 第二天,李锡武便从家里拿来金恒寿送给他的那方紫石砚,请程女士鉴赏。程 女士双手托砚,轻轻摩挲了几下,便连声说:好砚!好砚!当程女士知道了这块砚 的来历,更是对李锡武肃然起敬,嘱咐他一定要好好收藏。高山流水,知音难得, 两人一下就成了好友,常在一起切磋诗书画印。当程女士知道,李锡武还没有一方 画画用的大砚台,便从库房取出一块歙砚老坑的名贵石料,亲自为他刻砚。那天, 请来李锡武,请他说了对砚台设计的要求,随后便操刀刻起来。从上午八点一直刻 到下午三点多钟,一方阴阳太极砚便在程女士的刀下诞生了。这漫长的七个钟头, 程女士不但连饭没吃,就连水也没有顾得上喝一口。程女士说,刻砚要心诚气足, 中途吃饭或是喝水,就会放跑气韵。那方阴阳太极砚,搁到李锡武画案上后,不但 发墨好,盛墨久,就连画笔舔了墨,也似如有神助。 为了报答程女士,李锡武将挂在“朝花”的那幅《苇塘群鹤图》赠给了她。 不久,程女士就回歙县采砚石,将那幅画带回老家,挂到客厅墙上。歙县是山 水画大师黄宾虹的故乡,这里懂中国画的大有人在,收藏文人画,更是蔚然成风。 三天后,当地一个收藏人就找到程女士,愿出六千元收藏《苇塘群鹤图》。程女士 当然不答应,画是人家送的,转手卖出去就是对画家的不敬。一周后,程女士回京 后跟李锡武说起这事,没有想到他当即就说:“人家要,你就卖,以后我再给你画 一张!我知道你刚来北京,手头并不宽裕,我帮不了你,既然有人愿买,就当我帮 你一把吧!画张画,对我来说,只是举手之劳。” 李锡武用一张画助了程女士一臂之力,程女士用卖画的钱进了一批歙砚石料, 生意也越做越大。 后来,李锡武每画出一批新画,总要送程女士一幅。 程女士求得那幅寿桃墨宝后,就回了歙砚的故乡歙县,一个月后,就在李锡武 六十寿辰的那天上午,突然登上他的家门。程女士化着淡妆,双手捧着一个小木盒, 肩上还挎着一个大挎包。那刻,李锡武正在画画,郭琪正在一旁磨墨,当开门的儿 子将程女士领进家门,她走到画案前,向李锡武鞠了一躬,随后就将木盒和提包放 到李锡武的画案上。 程女士先打开小木盒,从里面捧出一个长方形的约有十六开书本大小的歙砚, 送到李锡武面前,那是一方用歙砚老坑最好的石材做的砚台,由程女士亲手雕刻。 砚台盖上,雕着那幅寿桃图:丰满欲滴的寿桃,翩翩起舞的蝙蝠,整个画面充满了 吉祥喜庆的气氛。 接着,程女士又打开那个挎包,突然间,一阵徽墨的清香就溢满了整个房间。 那是由徽墨厂厂长、中国名墨“铁斋翁”传人冯良才亲手制作的六十方寿墨。其实, 李锡武并不认识冯良才,是他的画让一个制墨人和一个画家结了缘。李锡武的山水 画,由程女士带回古徽州,就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来,有心的程女士就送了一张 给冯良才。因为那一批山水画,李锡武就是用良才墨汁画的,冯良才看了那幅作品, 一下被感动了,画家将良才墨的性能用到了极致,连做了几十年墨的良才都没有想 到,良才墨汁画的山水画,竟是如此的水墨淋漓!当他听到程女士专程赶回歙县为 画家做寿墨的消息,便将自己关在作坊里,用祖传秘方,做了六十块寿墨,让程女 士带回北京,亲手送给李锡武。六十块寿墨,象征着六十年人生。 那天,李锡武没有带着内人和程女士进饭店酒楼,也没有举行任何拜寿仪式, 只是用那方寿砚,磨了浓浓一池寿墨,用“黑贤”笔法,画了一幅山水。当他放下 画笔,突然感觉一下年轻了许多。 这三十多年,李锡武虽然一直没有给自己过生日,却不断有友人给他祝寿,日 本友人谷川就是其中的一位。1985年,在报社朋友的张罗下,李锡武的画作曾 赴日本作过一次展览。本来,朋友也为他办好了赴日护照,由于种种原因,却未能 成行,他的三十幅山水画,随着另一位画家的作品一道,在东京天寿园画廊展出。 没有想到开幕的当天,就有十幅作品被日本友人订购,其中一幅《雪山深处有人家 》竟订出了七十九万日元的高价。人没去日本,画名却在日本传开了。画展结束不 久,李锡武就接到一封来信,是日本三重县谷川老人寄来的。谷川先生长年临习书 道,是一位书法家。早在画展之前,李锡武曾跟谷川在北京建国饭店有过一面之交, 并送他一张山水画。谷川回国后,就将这幅画装裱在客厅屏风内,还拍了一张照片 寄给他。从那之后,谷川先生每逢李锡武的生日,就寄来贺卡,为他贺岁祝寿。1 995年金秋,谷川作为日本国三重县访华代表团的团长,住进北京饭店。那天下 午,谷川将李锡武请到饭店,用日本茶道相待。茶水过手后,谷川捧出一个珍贵的 “御殿毽”八音盒,送给了他。八音盒由“八十一岁老女”用七彩丝线所绣,盒子 四面,分别用蝇头小楷写着古人歌咏友情的诗文: “相思千万里,一画值千金。”——李白 “何以报知音,永存坚与贞。”——孟郊 “人生乐在相知心。”——王安石 “与君遥相知,不道云海深。”——王昌龄 在生活节奏越来越快捷、人与人的感情也越来越淡薄的当今社会,读着谷川先 生抄写的古诗文,笔者的心头不由得荡起一层情感暖流。人之所以是人,是因为人 是有情感的。有友情的人生才是最美丽的,如果一个艺术家纯粹把艺术当做商品出 卖,恐怕很难品味出入生的真谛。遥想当年,如果书圣王羲之在写《兰亭序》之前, 就想着要卖出天价,恐怕书坛就不会出现天下第一行书;同样,如果宋代大画家张 择端在画《清明上河图》时就考虑连城价值,中国绘画史上也就不会有此件极品。 在书画已经完全进入市场操作的今天,如何面对金钱的诱惑,坚守自己的艺术品位, 这是每个书画家都必须面临的问题。 或许你的作品今天拍出了天价,明天就会被历史淘汰! 画家啊,面对市场,你有没有问过自己的艺术良心?当你的作品被拍卖行高价 拍出,你有没有扪心自问:自己的作品是不是经得起历史的检验?究竟是一帧墨宝, 还是—件过眼云烟式的“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