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茗泉居茶园的花掌柜差伙计来找马金千,说有两张朱耷的书法轴,问他收不收。 朱耷?!八大山人?又一个明太祖的传统血肉。马金千动心了,八大山人的笔墨他 手里还是空白,原先见过几张都是仿制。他咬咬嘴唇,有些自鸣得意。心想,莫不 是跟朱家子孙有缘分! “谷雨”过后,晴空朗朗,像洗过一样,湛蓝的柔纱里飘浮着几丝薄薄的烟云, 春和景明,丽日舒怀。望着一个生机勃勃的春天,马金千有些醉意,春不醉人人自 醉。 在茗泉居茶园的柜房里,花掌柜很神秘地拿出两轴条幅,打开来,果然黑蛇狂 舞,尤其那一笔书有“哭之笑之”的署名,老辣沉稳,显不出半点造作,生丝提花 面料装裱,青花瓷轴头,还有两枚压缝章,倒是原装货——马金千一脸庄严地把手 伸过去。 哈——花掌柜大笑了。突如其来的爆发把马金千吓了一大跳,他怔怔地看看花 掌柜,又看看自己身上,眼珠子鼓鼓的如金鱼一般。 好半天,花掌柜才止住笑。他卷起书轴,叫伙计上茶,道,马大夫,您老受惊 了,在下以茶代酒给您老压惊,请——马金千清醒了,知花掌柜捉弄他,把脸阴沉 下来说,花掌柜,我好像记得你年庚还小我两岁吧,或者,还欠您碗茶费?!说着, 把一个古铜色的牛皮包“当”地一声摔在桌上,听那沉实的声响,包里真的封着几 轴洋钱。 见马金千当了真,花掌柜收敛笑容道,马大夫,您君子人目光深,把茗泉居烧 光,我也不能那样干呀!给您玩个小把戏,这两轴古物——是送杜宝田的,先叫您 包个眼,还真给唬住了。 哈——两个人都开心地笑了。花掌柜问,马大夫,以您的眼光看,还行吧,我 请了高手,不光这两轴,还有董其昌、郑板桥、吴昌硕……对啦,还有米芾南宫兄, 六七幅,您看还行? 马金千说,我看行,那杜家父子就更行了。 马金千点着头,嘴角肌肉微微抽动一下,闪电般掠过一丝微笑。又说,叫你唬 的我差点忘了正事。说着,他打开皮包,托出了几个小锦匣,递过去道,前天收了 几方印章,你看还行吧。 花掌柜接过去,打开锦匣,取出印章,细细辨认道,行,行,这玩意儿倒是缺 货。马大夫,到底您路子比我开阔,家里坐着就有送宝的敲门,我死守,干死守… …这纽子美,到底古人…… 看花掌柜咬了钩,马金千满脸得意,坐下品茶,用瓷盖碗把盅子敲得“叮当” 响,有道是“以牙还牙”,他心里乐开了花。 香片品到了第三碗,出味儿了。马金千说,花掌柜,您猜这印章我出了多少? 花掌柜说,一方少说八十银。 多啦,五十,六方三百银。 那您算是逮着了,这玩意,我看六十还不止。 马某我君子人,您看上眼,给我个洋车钱,送您啦。 什么? 花掌柜您受惊了。马金千细细品茶,一肚子山花烂漫。 花掌柜如梦初醒,手里托着印章,口中仿照京戏里韵白念道:可惜呀可惜,偌 大一个石门城内竟无识得此宝者。明明白白的黄金百两,怎的拿几串轿钱打发了— —真真的可惜…… 哈—— 哈—— 马金千依旧是满肚子山花烂漫。 四月初一那天,石门城警察局长杜宝田带着马弁来到茗泉居茶园,喝茶,玩, 收宝贝,给老太爷六十大寿备寿礼,果不出赵大均所言,预备了三千大洋,是好东 西就要,要好看,好玩,装饰门面过得去。整整一个前晌。杜宝田收了一大堆古物, 件件光芒四射。他当然没有瞎收,差人用汽车把范怡斋老先生请来过眼。范老先生 受人之托,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眼前晃过的,他都点头称是。有道是君子成人 之美,范举人,滴水不漏。 石一丁造出的六方印章换回了三百现大洋。马金千一分不要,悉数给了他,马 大夫言,为了过瘾,不是为了挣钱! 满心欢笑还不到两天,杜宝田的副官赵大均登门造访了。他拿给马金千一张《 宝黛画报》,上面有锌版翻印的照片,是马金千在清泉池身着浴衣手拿《石门电讯 》报的镜头,并载有文字曰:“石门城名医马金千者,近日花重金收藏一幅清初大 画家石涛的山水轴,马大夫爱惜如命,悬赏银元六十块征求收藏印章一方,印文曰 :”金千生命“,现尚不知晓有否揭榜为其造印者云云。”署名为:记者夏湖春。 夏湖春,这个吃闲饭的王八蛋! 马金千气破了肚皮,大骂夏湖春,背手在地上来回转,没有了平日的斯文。 赵大均说,马大夫您沉住气,听我说,不光这《宝黛画报》的新闻,事闹大了, 杜宝田从画报上知道您收有一张石涛的画,要出天价钱买下来,他说出洋六百打您 手上拿过去,叫我办这差,您看…… 赵大均为难,这种事他明知根本就办不成,可杜宝田有死命令;夺马金千的画, 就是掏他的心,赵副官两头坐蜡。 “偌大一个石门城内无识得此宝者,明明白白黄金百两,怎的拿几串轿钱打发 了——” 花掌柜那口抑扬顿挫的正宗京戏韵白突地在马金千耳旁响起,他冷静下来,不 在地上打转转了,坐下思忖片时,对赵大均说,你回去,跟杜宝田讲,就说我得认 真思考几天,把石涛多看几眼再转给他不迟。 赵大均有些上火,道,马大夫,您真要让给他啦?那画可是您的命啊! 马金千转脸笑道,赵副官,我爱玩,玩真正的货色,我更知道自己是个真正的 中国人;你,赵老弟,也是个真正的中国人,你我都有中国人的良心……那张石涛 转让谁我不在乎,它也不能永世跟着我,我死了它跟谁?我不是唐太宗,它也不是 《兰亭序》,要转手,也要转个正派的国人不是!他杜家父子算什么东西,这画若 给他,过不了几天就到了日本人手里,卖了祖宗,后人骂你一辈子! 马大夫,您说怎么办? 你就照我说的去做,把我的话转给他……再有,他杜宝田收古物那天你也跟了 去,他叫范老先生给包眼定夺,你可也看见了? 看见了。 范举人怎样神态?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算你赵副官是个精明之人。 赵大均跑回去交差。马金千马不停蹄叫辆洋车跑茗泉居茶园,跑集翠阁——二 十天后,一张《黄山观瀑图》交到了杜宝田手上,赵大均提着六百块大洋又进了金 千诊所。 马金千从中抽出一轴说,我拿一百给做活的,这五百你收了吧。 塞外有个老头养了一匹漂亮的母马,珍爱十分,有天突然母马丢失了。老头伤 心,坐门口等啊等,等了近一年。忽然看见母马回来了,还跟了一匹健壮的公马, 又带着一匹更漂亮的小马驹…… 马金千给自己讲故事,逗自己发笑,哈——马金千真把自己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