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杜家老太爷的千秋之日是古历五月初五端午节,这是个悲哀的日子,就是屈夫 子自沉汨罗江的那天。因为生在这一天,杜老太爷心里堵了一辈子。其实他是自寻 烦恼。回头看看以往的路,一马平川畅通无阻,自打生下来就没受过罪。杜家发迹 于清道光十年。沿上四辈,辈辈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石门城南三十顷良田每年收获 的麦子、高粱、玉米、棉花以及菜蔬果木能换回万把洋钱,再加上石门城里十几间 大铺,杜家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发迹一百年,辈辈享福,但从没出过官,到杜宝 田这辈,当上个警察局长,不是件小事业,放到前清,少说也是个从五品参将。杜 老太爷六十大寿,整满一个甲子,适逢杜宝田大红大紫平步青云。因此,杜家寿诞 大庆一定要大方隆重,欢庆九天。九天里要祭祀祖茔,拜谒家庙,唱戏排宴,非要 庆他个天翻地覆不肯罢休!杜宝田给他老爹预备的寿礼奢侈至极,杜老太爷过目后 表示心满意足,可还有一点,他的生辰之日一辈子不顺心,这是天意,毫无办法。 不怨爹娘不怨自己,环顾四周,哪个也怨不着,请个高人指点,逢甲子大寿,须神 兽九尊方可镇压邪祟有侵。哪九尊神兽?高人言:赑屃、螭首、蒲牢、狴犴、鸱吻、 嘲风、睚眦、狻猊、椒图。将这九尊神兽置于寿堂暗处,寿庆九日后再供奉于专屋 专位,每逢朔望之日都要上香摆供,逢古节气,还要设酒祭拜…… 杜宝田大孝子,一一应承,把这事又交给了副官赵大均。赵大均骑辆日本造 “大富士”的车子在石门城转了好几道街,最终又转到了北花园茗泉居茶园,找花 掌柜给拿主意。花掌柜笑道,亏你还是个“老石门”,为这点儿小事还跑浑身汗, 跟你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去集翠阁吧,找石一丁,那是咱兄弟,祖上三代雕石头 能手,一准利索。 进了集翠阁,赵大均不曾开口,仔细留心屋里陈设,对每件雕品悉数扫瞄了一 遍后,心里已有定数,只讲价钱吧。 石、赵二人心照不宣,彼此都略知一二,只是无缘不曾谋面,今日得见,似曾 相识,心中亦有无数言语必大泄方能解开胸怀以知彼己。 赵大均刚把来意说出一二,石一丁拿了门锁道,赵兄,走,对面“桃花庄”里 说话。 桃花庄是一间小酒肆,铺面不大,清式建筑,占地四分。楼上楼下六七间房, 倒也小巧雅致。该肆以出卖“桃花酒”得名,据说所卖之酒力量不大但甘美醇厚, 饮后口内留香数日都不得散尽。此酒酿成后灌坛封口,头年桃花纷开后埋于树下, 三年后桃花再开时取出,芬芳四溢。酒肆不大名扬四方,乃石门城里的一粒闪亮珍 珠! 桃花酒柔绵中隐藏着刚毅,勾人心魄令你把盏不尽,只片刻,石、赵二人已吃 下去二斤有余,方才开口说话。 石一丁述说了其父被日本兵强行抓去修砌炮楼被石头砸死的身世,忍泪不禁, 砸碎了一只仿定窑绿釉小碗,趴桌上失声痛哭。 赵大均是石门城南郊人,祖上务农兼做豆腐。他也说了与家人进石门城卖豆腐, 被日本兵卡住查其有否军火,两方豆腐被枪刺捣烂,散了满地,日本兵用大皮鞋踏 着豆腐大笑着扬长而去的遭际。赵大均咬碎牙齿,两手猛用力,将一只仿钧窑豆沙 色盘子一掰数块,紧握腰间王八盒子大骂日本小鬼子。 桃花庄掌柜胆小怕事,慌忙奔过来劝解,重又摆上新的碗盘。 赵大均说,出事那天,他从街市里抢了把杀猪刀打算闯日本兵营,被俩警察拦 下,带进警察局。杜宝田局长问他,拎把破杀猪刀闯日本兵营,找死呀! 赵大均说,杀一个够本,杀俩赚一个。 杜宝田说,一个你也杀不死,反叫一枪崩了你。 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你真不怕死?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你念过书本? 听师父讲的。 什么师父? 武功师父。 什么武功? 八卦掌、梅花桩、太极二十六路。铁砂掌、银砂掌、蝎子腿、长虫拳、秋风落 叶刀、春笋钻地枪……多啦。 你来一手我看看。 赵大均身上被绑了七道麻绳,他猛用力大叫一声,麻绳“哗啦啦”断为四十九 段,纷纷落地。杜宝田大惊失色,端上来一碗酒,道,兄弟,傻事莫干,学些精明, 眼珠子亮些,现今是日本人的天下,从今往后咱中国就变成半个日本啦。学乖些, 挺有才气的一个壮小伙子,为几块豆腐去冒死,不值得。你这事包在我身上,我替 你找个更好的饭局……听口音您是本地人? 石门城南。 嘿,还真是一家子啦,你跟我当马弁,包你吃喝玩乐都齐全。心里活动点,别 像土块子。 赵大均跟了杜宝田后,心眼活,卖力气,一年多后就当了副官。在日本人眼皮 子底下混饭吃,在偌大一个市井里打转转,赵大均吞下一口气。枕戈待旦,伺机行 事,也是一种活法。为了更长远些,他叫自己忍下了。 赵大均有本事,杜宝田也爱才…… 桃花酒只醉嘴,不醉脑子,九尊神兽的买卖,石、赵二人讲得投机,说得透心, 这也叫个报应吧,何不趁此机会狠敲杜宝田一笔! 石一丁用大路货的石头精心雕制了九头神兽,充其量,一块钱俩就得赚。拿去 给马金千看,马金千说,色调上还差。他教石一丁用猪血四两,猪膘二两五分,加 醋半斤,酱油半斤,黄蜡一两,兑水五斤,放锅里煮,煮它八个时辰,捞出来打黄 蜡抛光,再定制一个九槽锦盒,把神兽放进去,拿去叫杜宝田开价。 石一丁一丝不苟,按路数照做。 九头神兽顿时光彩照人,呼之欲应,再放入锦盒,真真一套难得的宝贝玩意。 马金千看了拍巴掌叫绝,连呼神品! 杜宝田看了也击掌惊叹为神品。 杜宝田所说的“神品”其内涵和马金千之意是凤胆鸡卵,其赏识的品位不可同 日而语。 赵大均点支烟看着他的上司道,九头神兽人家报价一百八十银洋。 杜宝田大笑道,行啊,咱就一百八。 现大洋一百八十块,把石一丁吓了一跳,把马金千也吓了一跳。赵大均拆解说, 杜局长平时叫我心里活泛些,叫我脑子乖巧些,就是这样做的。 一百八十块银钱,石、赵两人均分。 马金千笑得肉疼,自己玩、看别人玩都过瘾。不负春光必大有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