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马金千太兴奋,春风得意,一笑就是三天,笑得太早,笑过了头。笑过后,他 直想哭,想站街上大骂,满心欢喜变成了一肚子气,变成了病。诊所里清闲。他叫 梅玉岫一人盯着,白己回屋歇会儿。 梅小姐以为马大夫又在思念他的所爱,回书房里看望石涛去了,她没有猜对, 马金千真是心上犯了病,因她所致。 头天前晌,赵大均哭丧着脸又来找马金千,他说杜家老太爷还是不满足,还要 把寿礼再加一码,叫儿子杜宝田给办。杜宝田把这份差事又派给了赵大均。 杜家老太爷不知何年月日去茗泉居茶园里闲逛,喝茶听戏,盯上了梅玉岫,他 给儿子交代,叫梅小姐来杜府当差,给他当个贴身丫头,一月一条金子。儿子杜宝 田心里清楚,什么“贴身丫头”,分明是讨小,也着实作难,不过他不敢多言,反 正也不是明着讨,指使赵大均去活动。在马金千的书房里,赵大均把话原样托出, 马金千又被链子给锁上了。 这回真把马金千给难住了,不像造玩意那么轻心,分明一个大活人,无论如何 不能送给杜家当个活玩物。 梅玉岫的父亲和马金千是少年同窗,现为本城一所中学里的布衣先生,把女儿 交到马大夫手里是叫她学本事长见识,不能把人家闺女往粪坑里扔。 马金千睡不着觉,半夜里爬起来坐书房里发愣,把《黄山观瀑图》拿出来观看, 看飞流直下三千尺,看云海,看奇松怪石,看……越看心里越乱。石涛变成了一个 人兽不分的小丑,在云海里,在乱石丛中蹦来跳去,时隐时现,扮鬼脸吓唬他…… 时已入夏,夜间还有些凉意,马金千只穿件白纺绸衫子,沉陷在死寂的夜里, 他感到冷得钻心,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笼罩着他,令他毛骨悚然。他摸不清自己脑 子里产生了一个怎样的念头,他想——给那老头子服下一剂“脱胎换骨汤”,把他 的老没出息给破坏掉! 杜家老太爷,马金千见过几回,出诊上门给他看病,无非些头疼脑热,小着风 寒。其实那老头子没有什么大病,据说一顿饭能吃掉一只扒鸡。石门城里“牛家老 铺”煮的扒鸡肥而不腻,瘦而不柴,离皮脱骨,老头子吃滑了口,每日不断,不好 好吃饭,光吃扒鸡。再有,老头子总说他自己有病。“老没出息”上的毛病,要马 金千给他想办法。马大夫要他吃西药,他不吃,他不信西医,马金千只好拿出一个 海上方叫他试试。老头子试了几回果然生效,一高兴,打手上脱一下个白玉扳指送 了马金千。这枚白玉扳指是乾隆古玉,真正好玩意儿。马金千心欢,心想,几只麻 雀换个上等古货太便宜了。治老头子的“病”,也就是几只麻雀:取活麻雀脑子三 个,在古旧瓦片上晒干研碎,用黄酒冲服。杜老头子服后年轻了一半,如狼似虎… … 唉!马金千苦笑着叹气,都怨自己,谁叫给他服用那剂海上方,他年逾花甲越 发变成金钱豹啦!成也马金千败也马金千。 马金千思量半宿,取消了自己的念头,如若一剂药下去给他灌没了气,那可就 全盘皆空,使不得。 马金千一夜不得入睡。 一天过去了。 两天过去了。 第三天,赵大均提着金子来见马金千。 十条金子排在桌上闪耀出刺眼的光芒,马赵二人看着桌上的金子愁眉不展,分 明是一堆祸害摆在了眼前。 马金千百般叮嘱赵大均,此事不可张扬,不可告知梅玉岫本人及其父母,不可 告知市井里的任何人。赵大均说,都能做到。可眼下咋办,杜家老太爷急等过目这 份不平常的“寿礼”,在那里大骂儿子杜宝田“笨得连个人牙子也不如”。杜宝田 就骂赵大均:“变成小脚女人啦!喝了蘑菇汤啦!” 赵大均说,实在没法子,我把梅小姐带走,去外省躲一阵子再说。 马金千说,这么做。那你家、梅家和我这里都会被挖地三尺。 那我豁出去,把杜老头子杀了。 你杀了杜老头子,杜宝田会用几十条人命祭祀他爹的阴魂。 要不就叫梅小姐跟石一丁结婚,生米煮成熟饭,看他杜家父子怎样。 说得清闲,你当是买对鸟那样省事呀……离题太远,越发荒唐了。 赵大均着急,急着回去交差,他是个吃公饭的人,不得子丑寅卯没法回见杜宝 田。 贪得无厌,必有后患。马金千闭眼躺在椅背上,喃喃道出一句。火烧眉毛,他 感到自己山穷水尽了。无可奈何地摇头苦笑道,这个杜老头子,非要造个倾家荡产! 唉,我看他杜家祖坟叫老鼠打了洞,生出败家子,杜家气数尽了…… 马金千躺椅背上着实睡了一觉,这一觉睡得还挺解乏,醒来看看赵大均早走了, 十条金子整齐地码在桌上,像十个金娃娃,笑得正欢。 赵大均一走三天不回头,杜府里没消息。 马金千关照梅玉岫,不要出门子,不要跟生人搭腔,连出诊的活儿也不要干… …说了一大堆“不要”,把梅玉岫说愣了,她不知道马大夫有什么心事,好几天没 精打采,不看病也不看书,坐那儿俩钟点儿一动不动想心思。今天马金千要出门, 给梅玉岫交代了一串“不要”。 出门无非是茗泉居茶园,日子不逢一六,不玩古物也不唱京戏,端着盅子喝闷 茶,一喝就是一前晌,谁也不爱理。听花掌柜讲,赵大均跟杜宝田出去办要案,暂 时顾及不着杜家老太爷的事,马金千周围静如一潭死水。越静他心里越怕,杜宝田 反正要回来,赵大均反正又要催他,那十条金子被他藏进柜子,如同藏进了一个鬼! 马金千的寂静无声花掌柜看在眼里,弄不清楚他唱的这叫哪一出。憋不住,走 上前续水道,马大夫,咱这是茗泉居茶园,可不是曹孟德的大营,马先生……您, 您得说话,您老是这样,我看着也不舒服,我也吃不下饭…… 马金千心里憋得难受,一股脑全倒了出来。 花掌柜挠着腮帮子道,是这样,他杜家父子真他娘的欺负人到家啦! 花掌柜手里拿着个痒痒挠,插脖子里给自己抓痒痒,满园子转,给茶客们说废 话,打哈哈,兜了好几个圈子走过来说,马大夫,您换个“女儿茶”尝尝,别总摁 住香片不放;总摁住不放那叫“喝茶”,换着花样来才叫“品茗”,才有味道…… 您,马大夫,喝透彻了回去歇着,那事包我身上,保它收个圆场。 傍晚,赵大均又来登门造访,没啥事,把放这儿的十条金子收回去,杜家老太 爷重金买丫头一折算是收场了。 赵大均庄严着脸子讲述了一件奇事——杜府门前走来一位瞎眼道人,一步三摇, 手执拂尘,口中念念有词,善哉善哉,可找到了,就是这门府第,难为贫道苦奔二 日,到底不虚此行矣…… 看门人叫骂,哪里来的野道人!快走,别在这里胡吣,要不,把嘴塞了马粪。 瞎道人笑道,狗一样的守门奴才,胆敢侮辱本道,看你脖腔上的脑袋呆够了日 子,不想再顶下去。看门人上来要打。瞎道人啐道,看你敢动贫道一根汗毛,你家 老爷不把你肠子拖出来,把你心口上钻十个洞,把你后脖筋抽了甩鞭子玩儿…… 看门人后退几步,问道,你是个什么人,敢吐出这么大口气,你知道这是什么 地方。 瞎道人说,寻大路,唯有石门一家杜。我不跟你说话,叫你家老爷出来,贫道 有要事相告。 看门人有些惊诧,说,你等着,我着人进去禀报。过了一小会儿,又出来说, 师傅请跟我进来。扶着瞎道人上了台阶。 进了三道门,绕过两条廊,瞎道人被引进了大花厅,坐紫檀木椅上静等。没两 分钟,杜家老太爷出来了,行了个礼问道,不知道长从哪里来,有什么指教。 瞎道人说,我从太行山来,在石城里寻了三日,才找到贵府——我师父打发我 来,给贵府送一道符,驱邪免灾。 瞎道人说着,从怀里掏出个黄绸帕,打开来,帕上用朱砂画了几个图形,双手 托着递过去道,将此符置于老太爷的内室。一日三香三供,直到老太爷千秋之后把 符烧掉,祸灾即免。 杜老太爷接过神符问,我家里有什么祸灾? 瞎道人说,我家师父一连烧了九炷高香,夜间得一梦,有龙子九兄弟出门贺寿, 看见这家里有一道暗绛色轻烟潜入,只待端午日作乱,想这百年的繁华将毁于一旦, 不可不察。贵府生灾,石门城百姓也难躲祸水,为拯救黎民于水火,赐神符一道, 师父差贫道送来。 杜家老太爷心惊肉跳,忙问,我该怎么办? 瞎道人说,躲红尘,免色欲,诚静心,真修身,念九龙,诵老君,三香三供三 叩首,保你二度甲子铸金身。 杜老太爷颤颤道,记下了。 瞎道人转身就走,口中念念有词,善哉,善哉,尽功尽德,贫道去也。 杜家老太爷叫人拿轴洋钱送瞎道人。瞎道人言,替天行道,岂有收礼银之理! 瞎道人一文钱没收,走了。 过后花掌柜给了“瞎道人”二十块钱。他睁开眼给花掌柜作了个揖,道声,谢 您啦掌柜。 赵大均声情并茂,马金千软软地瘫下,又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