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们竟然都喜欢上了我们的语文老师。这喜欢可不是那种拿得起放得下的喜欢, 这喜欢怎么说呢,一句话,只要沾上了就别想再摆脱掉。走路的时候,眼睛寻着他 的影子;睡觉的时候,睡梦里梦着他的样子;闲着没事儿的时候,一想起他就想偷 偷地笑。我喜欢语文老师,当然自己最清楚。我的两个好朋友是怎么喜欢张老师的, 特别是鬼精的王晓慧,我却是一年后才知道。 我们三个,生长在同一个小村子,又同时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乡里的初级中学, 我们比学赶帮可着劲儿想考上中专,好脱离农门,于是挑灯夜读整三载,却让人意 想不到的是,非但中专没考上,连普通高中都榜上无名。虽然可以跟父母强调:我 们倒霉,碰上了全县只有一个高中,生不逢时。可是这话终抵不住父亲的训斥:人 家娃娃怎么能考上,你是少了胳膊还是短了腿儿?哎呀呀,我们三个人哭呀,骂呀, 也恨呀,经过十几天的以泪洗面,最后达成共识,上职高,职高再差总比在家里种 地强。小村里二三十个女娃娃,只有我们三个上了高中,即便是职业高中,但总是 高中,于是当我们背着馍穿过村子的时候,总会不时地有人打招呼,上学去呀!刘 桂玲就很骄傲地说对,到县城去上高中。 虽然这话听起来心里带劲儿,可是我知道我们的职业高中并不在县城,离县城 还有五里路。我们没有自行车,从两座山尖翻上去,就到了职业高中。县唯一的高 中在县东街,县政府、县委的斜对面。当然,如果骑自行车走大路,那么去我们职 业高中,是要经过县城的。可是我们三家都很穷,没有自行车。这样,我们也就不 可能走路绕到县城再上学。我们口袋里没有钱,你想想,看到漂亮的衣服,闻到好 吃的东西,光着急不是更难受嘛!眼不见心不烦。 职业高中原来叫农业中学,谢天谢地,在我们上学的时候,改成了职业高中。 “职业”二字,让我们心里欣慰了许多。开学的第一天,满头秃顶的校长就说了, 只要你们在职业中学好好学习,毕业后一定会找到一份职业的,这比真正的高中还 划算,高中考不上大学就得回家,可职业中学,经过多年的探索,根据农村实际, 已经开办了三个专业,幼师班、财会班、美工班。现在的生源都是供不应求。校长 的话无疑使我们信心大增,再也不羞于给人提自己是职中学生了。 王晓慧上的是财会班,刘桂玲上的是美工班,我上的是幼师班。我不知道这是 不是她们自己自愿上的,反正我是没办法才上的。填志愿的时候,我一口气填了省 师范、市师范、县一中后,最后在职高的幼师专业一栏里,盯了半天,闭着眼睛打 了个对勾。心里嘀咕,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至少也得留条后路,反正小娃娃好哄。 我们幼师班共五十名学生,全是女生,女生们整天像教室后面的那架快散了架 的风琴一样叫得我头疼,恨不能立即换个班,可是,我不会算账,进不了财会班; 不会画画,进了美工班也是白搭。想了想,差一分就上县一中了。郁闷哪。 就在这时,一个人出现了,从此,我的生活一下子变了一个方向。 这是晚上吃完饭刘桂玲告诉我的,我们是住校生,都住在学校后院的学生宿舍 里。职业高中与该乡初级中学在一个院子里。职高就一个女生宿舍,因而我跟刘桂 玲和王晓慧都住在一起。我们来自于一个村,感情上当然接近,理所当然铺就紧挨 着。 秋天天黑的晚,五六点了,太阳还是灿烂地照着,不时地穿过我们的宿舍。我 们就着从家里带来的凉拌青辣椒,吃完学校给我们馏成一团水的馍,喝完从学校领 回的一大缸开水,打一个响亮而满足的嗝,就勾肩搭背地走出校园,沿着乡间的小 路学着城里人散步。我前面说过,刘桂玲是学美术的,走到哪,好像都要让人知道 她的专业,反正任何时候都背着画夹。本来她是走到中间的,画夹一会儿打到我身 上,一会儿又碰到王晓慧身上,我们两个都不舒服。我瞧了个空,快步挪到一边, 王晓慧也流水作业般地走到我的右边。刘桂玲只有走在我的左边,她不喜欢跟王晓 慧走一起,因为王晓慧不太爱说话,用她的原话说,提不起她说话的欲望。这样画 夹仍然不时地打我的身上,虽然不疼,可是望着来来往往的人流不时地望着她,比 打在我身上还疼。我没好气地说,刘桂玲,你烦不烦哪,好像背个画夹你就成了艺 术家。刘桂玲笑着说,你们呀,真没艺术细胞。灵感是随时产生的,特别又在大自 然当中,它随时就会降临。你们一个整天拨弄着算盘珠子算账,一个十七八岁了, 整天还双手托脸地唱什么“娃哈哈,娃哈哈,每个人脸上笑开颜”,就这水准,怎 么能理解“艺术”二字呢。 行了行了,什么时候你成了画家再吹不迟。我最怕人家说我的专业不好。我恼 火地讥讽道。 刘桂玲一点儿也不给人留情面,嘴仍然不停着:女孩子嘛,学艺术是最好的, 我们班主任张老师说了,女孩子天生就适合搞艺术。你们呀,我知道学习比我好, 可是选错专业了。对了,你们见过我们的班主任吗?他长得可真是帅。 是男的吗?我不禁停了步。 废话,不是男的能叫帅?你们俩的班主任呢?人家说了,女生都喜欢男班主任, 这就叫异性相吸。 我长叹一声:我们班同学是一群叽叽喳喳的女生,班主任是清高而不会笑的中 专生,她教我们游戏、运动、舞蹈等专业课。好不容易数学老师是个男的,却是个 说一句就喘半天气的老头。真个阴盛阳衰。王晓慧,你不会跟我一样倒霉吧? 王晓慧半天没有反应,我捅她一下,说,想什么呢?你们班主任是男的还是女 的。 王晓慧仍然呆呆地望着远处,半天才不紧不慢地说,你们看,说着,往旁边一 指,我们伸头一望,一个男人慢慢地沿着小路向我们走来。那男人高挑身材,上身 穿黑色皮夹克,下着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长长的头发在微风中不时地飞扬着。 真精神呀!一看就不是农村人。 刘桂玲取下画夹,说,让开点,我要画画。 画那个人吗? 刘桂玲并不理我,画架往胸前一撑,拿起铅笔就听见刷刷的声音。来人越来越 近了,我们再也不好意思看他了,三个脑袋就紧紧地挤在了刘桂玲的画布上,刘桂 玲画的是远处的山影和树木。 刘桂玲,画画呢。一个不同于我们本地发音,但离普通话又有些距离的声音飘 到了我的耳边,那是一个男声,年轻的有质感的男声。 刘桂玲慌忙把画夹一合,抬起头,大大方方地叫了一声,张老师,您散步呢。 原来这个帅气的男人就是刘桂玲的班主任。 张老师接过刘桂玲的画夹看了一下,说不错,好好画。然后又望望我们两个, 说,你们不是美工班的? 王晓慧没有说话,我怕冷落了张老师,说,我叫张青,是幼师班的,她叫王晓 慧,是财会班的。 三位同学,你们好,认识一下,我叫张方刚,你们三个班的语文课我全带。 张老师走了,刘桂玲掩饰不住兴奋的神情,说,张老师可是省城大学中文系的 高材生,听说不愿意到一中,而要到咱们职业高中,理由你们猜是什么? 我抢着说一中多好,是培养大学生的摇篮,而且就在县中心。我们职中,是后 妈生的,才建到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这个老师,有些怪。 张老师说咱们职业中学,空气好。 一个长得很帅的高材生,又喜欢空气,这让我的心里荡起了阵阵涟漪。王晓慧 没有说话,她一般说话少,我摸不透她。刘桂玲跟我一样,有什么说什么,但是看 王晓慧现在的样子,想必她跟我们一样也喜欢这位从省城来的语文老师吧。于是我 不禁问道,王晓慧,你觉得张老师是不是长得像电影里的高加林,你看那眼睛,还 有那脸形,轮廓特分明。看你刚才发呆的样子,就知道你也迷上了他。 王晓慧回过头,冷冷地说,你们呀,真俗,我刚才是让你们看人的吗?你们再 看,说着,又指刚才她指的方向,我跟刘桂玲再看,说,那不就是银幕吗,谁没见 过。 知道晚上演什么电影吗?《人生》。哪像你们两个,真没出息,见了帅气的男 的就眼发直,整个一个思春狂。 她的话激怒了我跟刘桂玲,我们追着她就打,身后扬起一片黄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