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张老师一走,班主任对我更是越来越不好,班里组织舞蹈队参加学校的文艺公 演,跳的是她自编的,根据屈原的诗改编的,名字还叫《橘颂》,我认为我自己跳 得不错,可是孙老师选的八个人里面没有我。还有再到县幼儿园实习,也不叫我去。 我再也没心情上课了。 正在这时,当军官的舅舅从北京回家了。而就是那天,我刚好在大队电视上看 到一个电视剧,说的是一个热爱文学的女孩到一个老教授家当保姆,因为写了一篇 有关《长恨歌》的评论文章让老教授大吃一惊,最后送她上了大学。一个主意在我 脑子里产生了。 再回到学校,我看宿舍没有人,告诉两个好朋友,我想退学。刘桂玲说你疯了, 再有一年你就高中毕业了,就可以有个工作了。而且听说咱们职高要搬到县西关去, 以后睡的是钢丝床。 这些消息我也听说了,我说着,望了望王晓慧,一般遇上大事,我都先听听王 晓慧的意见。 王晓慧低着头说我知道,你舅舅穿着军官服到你家的那天,我就肯定你有一天 会跟着你舅舅到城里去。 我点点头,说,可是我不知道我舅舅会不会带我走。 你舅是不是个大官? 我说肯定是,在北京的解放军总政治部当兵,能不是大官?我在小说上看到了, 政治部就是管干部的,而且是总政治部,你说能不是大官。 王晓慧说,我支持你去。能出去,就不要留恋咱们这里,你想想,我们毕业了, 最好的结局也就是在县里工作。人常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你有这么个当军官的 好舅舅,你就靠他。 我又点点头,哭丧着脸说,可是我还不知道我舅舅会不会带我走。 你舅舅对你妈好不好?王晓慧沉默了半天,额上的筋皱得更紧。她双手捂住脸, 狠劲地搓了搓,忽然说。 这与她妈有什么关系?刘桂玲撇着嘴,不服气地说。 当然好了,我舅就我妈这么一个亲人。我舅上学的时候,学费还是我妈卖了猪 供的。我舅当军官了,时不时就给我们家寄钱。 王晓慧把盘起来的腿一收,说,我有一个主意,但是我们谁都不能说,特别是 刘桂玲,你也不能走半点风声。这是机密,成不成,就在此一举。 正在这时,宿舍里进来两个室友,其中一个笑着说,你们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我在给她们讲一个故事。好了,不打扰你们休息了,走,咱们找个僻静地方, 我把这个故事给你们讲完。王晓慧朝两个室友挥挥手,给我们递了一个眼色,我跟 刘桂玲就像听到了进军的号角,立马跟着跑了出来。 大晌午的庄稼地里,像下了一层火,没走一会儿,我们身上就出汗了。刘桂玲 说,行了行了,这儿没人了。咱们坐那个树底下吧。王晓慧头也没抬,只顾往前走。 麦子长得已经一人高了,已经黄得差不多了。刘桂玲顺手揪了一个麦穗,用手边揉 边说,来,吃个小麦。说着,把三个丰硕得如元宝的嫩绿色的麦粒递给王晓慧,王 晓慧摆摆手,仍然往前走。刘桂玲又给我,我看王小慧没有拿,自己也不好意思拿, 就说你自己吃吧。 走到两块麦地中间的一片空地上,王晓慧说,坐下。说着,一屁股就坐到了地 上。 天太热,咱们坐到路边的大树下多舒服。刘桂玲说。 你长个猪脑子,这么大的事能让别人听到?王小慧说着,闭上了眼睛。我们就 听话地坐到她跟前,然后等待着她开口。 我有个主意肯定能让你舅必须带你走。王小慧仍然闭着眼,嘴一动一动地。我 一眼不眨地盯着她的嘴,那嘴唇好像第一次很红,第一次那么漂亮。可是这话说完, 它就停住了,两片嘴唇紧紧地闭着。 我说快说,快说,你没看我们都急死了吗? 就是,你放痛快些,天把人都烤焦了。 你舅什么时候走,你先要搞清楚。在他走之前,先退学,立即退学,而且不要 让你们家任何人知道。王晓慧像一个指挥若定的大将军,用不容置疑地口气说。 你是说生米做成熟饭? 对,你退学了,你舅舅就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必须带你走,如果他对你妈好, 那么他肯定就带你走。还有,你去找校长,让他们给你弄个高中毕业证书,说不上 以后能用上。无论怎么说,在哪儿都得有文化,最差也得是个高中毕业。 我想想说,谢谢你。我就知道你聪明。不过,听说假毕业证是非常难开的。 王晓慧说,我当然知道,现在南边不是在打仗吗?解放军可是世界上最可爱的 人,你就说你舅舅现在在南边打仗,让你提前毕业帮他一边带孩子,一边工作。而 这个工作要求是高中毕业。我想校长不会不答应。 王晓慧,你真是太聪明了,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我坐起来,好像变成一把 伞,罩在王晓慧的头顶。 你以后发达了只要不忘记我们,就行了。今天的话就让我们三人知道,要是谁 走露了风声,别怪我没有情面。刘桂玲,你要记住,张青的前途命运可就系到你这 一张嘴上了。 我发誓,我要是说出去,就不得好死。 走,回学校。王晓慧说着,腾地跳了起来,说,张青呀,你可能是最后一次看 到咱们的麦子了,看仔细些,以后想看都看不成了。 走不走成,还难说呢!我说,心里跳得快极了。 虽然我答应了,可是毕竟这是人生中的大事,我第一个想到了张老师。于是我 在一个周末到张老师家里去找他,他的家在南原上,我骑自行车走了二十里路,仍 然没有找到张老师,听说去到外地开会了。 结果,无论我怎么装着流泪,好像我舅舅真的就在前方打仗,校长还是没有同 意给我高中毕业证,只说你退学可以,但是弄虚作假的事我是要坚决抵制。 罢罢罢,我还不稀罕一个破毕业证。 当我背着行李离开学校的时候,我忽然说,王晓慧,你说,我真的很害怕,回 去我妈肯定要打死我,还有我舅舅要是不带我走怎么办?我连学都没的上了。 王晓慧把我的馍袋子递到我手里,说,你必须让他带你走,这就看你的本事了。 回到家里,妈没有打我,但是把我的行李扔到了院子里,哭了一晚上,第二天 就带我到了舅舅家,一进门就跪到了舅舅的面前。 舅舅带我来到了城里,我以为他会让我当女兵。他苦笑着说,你想得太天真了, 我只是个普通的干事。干事是什么,我不知道,只知道舅舅院子里全是大官。我一 边帮舅舅做饭,带娃娃,一边写我的文章。一天,从山东来了一个解放军,当然也 是一个领导,他找舅舅办什么事,忽然看到了我的文章,直夸我写得好。舅舅就说 了我的情况,那人说,到我那儿去当兵吧,我们喜欢有才的兵。让我没有想到的是, 两个月后,我就穿上了绿军装。后来因为我发表的文章多,被军校的文学系录取, 再后来,我就提干了,成了共和国一名军官。 当了军官,我把第一份工资全寄给了王晓慧,结果她退了回来,说,她和刘桂 玲由原来的合同工都转正了,工资虽然少,不过已经够花了。说,如果我们还是好 朋友,别忘记给他们寄张我的照片,当女兵,是她们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我的两个好朋友,职高毕业后一个当了我们乡信用社会计,一个在小学当美术 老师。我们的张老师,听说他娶了一个山沟里的小学民办教师,一年后,有了一个 长得很像张老师的男孩。 二十年过去了,我成了一名作家,虽然不很出名,但的确就像张老师说的。我 在美丽的上海当兵,后来又在北京成家立业。我的两个好朋友都嫁到了外村,因为 我匆匆忙忙地回,也就没有见面。直到父亲去世,我再次回去,刚好碰上了我的两 位同学回娘家,我们谈论最多的话题,不用说,就是我们的张老师。 张老师的命真苦,找的老婆既不漂亮,而且身体很不好,经常犯病。犯病了就 四处跑,后来工作也没有了。张老师却对她非常专一,病好容易治好了,张老师的 儿子也考上了大学,张老师开始有说有笑了。可是去年,儿子却在学校组织的游泳 课上,出了意外。中年失子,一夜间,张老师的头发全白了。刘桂玲还是那样嘴快 地说。 王晓慧的眼泪流出来了,说,有一次我碰到张老师,张老师喝醉了酒,忽然对 我说,他非常喜欢你张青,可是他怕伤我和桂玲的心,所以选择了放弃我们三个人。 他最后让我告诉你,说如果方便,把你写的书还有你的照片寄给他。 我说我想在回北京之前,去看一下张老师。 别去,别去,她们俩异口同声地说。 为什么? 张老师不让我们任何一个人去看他。王晓慧说。 刘桂玲说你还记得我们跟张老师的合影吗?我说当然记得。当张老师给们三个 人分别照完相的时候,我们忽然异口同声地说,张老师,来,跟我们合一张。 张老师说,这可难办了,谁照呀?他找了半天,找到一个放羊的小伙子。张老 师给讲了半天,又对好镜头,然后站到我们中间,我们紧紧张张地站在张老师的周 围,不约而同地与张老师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照片洗出来,我们乐了,不会照相的小伙子给我们照的照片实在太差了,我们 三个只有头,再上面,是高高的天,蓝蓝的天。好在,还有些树影子,显得天不那 么空旷了。 刘桂玲说着,掏出皮夹。我们看着照片中的我们,那时候我们多么年轻呀,即 使我们只是头,即使是黑白照,但仍然掩饰不住那青春的朝气。而照片中的张老师, 是多么的帅呀,我走了那么多的地方,再也没有哪位男子像张老师那样动过我的心。 张老师,我们的张老师呀!你要好好地活着,一定要呀!书和照片,一定要给 你,只是我也人到中年了,你不要失望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