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徐丽病好后,哥哥徐福就返回部队了。回到部队,他和妹妹一直是书信往来, 开始部队以为徐福在老家有了对象,女人还是个有墨水的人。徐丽跟父亲没有来往, 忽然有一天,父亲来厂里找她,大半夜的,到车间找。徐丽对父亲一点都不亲了, 更不恭敬,她站在机器前一动没动。机器前的女工们衣服一样,帽子一样,个头也 差不多。口罩再一遮,徐老头只能看眼睛了。他凭着直觉走近了徐丽,“小丽。” 徐父小心叫了一声,“小丽,快跟我回家吧,你哥出事了。” 回到家,徐丽惊呆了,躺在床上的哥哥,歪着身子,一只胳膊连到头,全是白 色纱布。 徐丽上前抓住了哥哥的另一只胳膊:“哥,你怎么了?” “你哥惹事了,是自己跑回来的。”父亲说。 “唉,丢人哪。我还一直以为你哥挺好呢,净跟别人夸他,谁知他——”父亲 又说。 “是她们设的圈套,在整我。”徐福的鼻音很重。 “知道是圈套你还钻?还是你自己把持不住。” 继母牛桂花在旁边,始终没说一句话,里里外外地忙活。徐丽暗想,既然是丢 人的事,就不能让父亲再说了,别让牛桂花看笑话。 徐丽把哥哥扶好,说爸你休息去吧,我照顾我哥。 当晚,徐丽在哥哥断断续续的叙述中,知道了徐福犯了作风错误。另一个排长 的家属来探亲,备下了酒席,请几个排长来赴宴。酒喝得不少,后来,别人都陆续 走了,徐福也要走,被那个排长拦住了,他说再喝点,平时就咱哥俩投脾气。就又 喝上了。不知喝到什么时候,徐福也不知道怎么喝到人家的老婆的被窝去了。没等 醒,被人家给揪出来了。 “他们是陷害我,我们有个提连的名额,他这是有意整我。” “我是跑出来的,小丽。我不能在家里多呆,明早就走。走晚了来不及了,部 队肯定来人抓我。我得跑。” “你跑哪儿去呢?” “当然是越远越好,我打算去东北。我们有个兵老家就是东北的,他说那里人 烟稀少,有林子。我去东北避一阵儿。如果老老实实等着他们处理我,少说也得七 年八年的。我这一辈子就完了,没好儿了。” 徐丽的眼泪下来了:“哥,你跑那么远,东躲西藏,藏到什么时候是头儿呢?” “哥哥有技术,吃饭不成问题。等我安稳了,就回来找你。” 徐丽送走哥哥,听到继母牛桂花在另一屋跟父亲说,哼,还冤枉,保不准就是 真的。“男人当兵三年,老母猪赛貂婵!” 几年后,徐福从东北回到这个城市的时候,陈冰艳已经当上了市文化局扫黄办 的主任,她安排徐福到蓝岛夜总会,就像人事部长安排个小干部。徐福也争气,他 工作不到三个月,在这方面就表现出了惊人的天赋,身在前沿,从不吃窝边草。像 一个天生的当代茶壶先生。 徐丽是越来越不像个女孩子了,没有一个小伙子向她求过爱。她是二十七岁那 年,由哥哥徐福帮助,才有了丈夫王小毛的。王小毛是徐福的战友。 王小毛长得精精神神,他给徐福面子,徐福也给他面子。徐福像个财大气粗又 疼爱女婿的老泰山,给他们买了房,家电,全套生活用品。开始的新婚生活,王小 毛对徐丽很好,忙完公务,见缝插针,即使是白天,他也常要跑回来;徐丽的表现 也很积极,她非常渴望自己能有一个孩子。 可是,日子过去了半年,徐丽没有起色。徐丽越来越心虚,难道,真的应了那 个医生的话了吗?徐丽偷偷去了妇产医院,当她做到B超检查一项时,女医生的话 差点要了她的命:“你都没有子宫了,你还检查个啥呀?” 天呀,我没子宫了? 我的子宫什么时候没了呢? 徐福当年躲藏的地方,叫虎林。 徐福和她到那里的时候,是白天,下午四点钟的光景。虽然是四点,天地已一 片昏暗了。如果不是地上的积雪,远方白色的山峦,说这里是傍晚,也可以。徐丽 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雪,每一脚踩下去,一条腿就不见了。徐丽每走一步,都是 哥哥拉她一把,不,不是拉,是薅,要把她从雪地里薅出来。齐腰深的大雪,使人 像置身在河里。徐丽喜欢这雪,可她无心赏景。她跟着徐福几乎是一路摔着,到了 这间木头屋里。 徐丽也没见过这样的房子,全是木头,一根一根摞起来的。是这些圆木,摞成 了四面的墙,架起了屋内的顶。木头上夹满了草,草上抹着泥,叫泥拉禾。房子的 时间不短了,那些泥拉禾,有的大片脱落,使一段段的圆木裸露出皮肤样的颜色。 徐丽在书中,读过汤姆叔叔的小屋,读过雪国里白雪公主。但眼前的一切,显然都 对不上号。 有一铺炕,是热的。炕面上热得烫手。徐福帮徐丽脱掉棉靴,这还是快到虎林 时,在镇上买的,高縨的,非常暖和舒适。“先在炕上暖和,屋里马上就热。”徐 福吩咐完,山里人一样噼喳啪喳,几斧子,一截圆木就劈开了,投进一处碉堡一样 的泥房子里,徐丽这才知道,那像小房子一样的土屋,是火炉子啊。 炉里的柴很好烧,只一会儿,噼噼啪啪,发出燃烧的火花。徐丽坐在炕上,她 的两条腿不知放向哪里,盘又盘不起,伸又伸不直。最后只能像朝鲜女人那样,斜 着跪在那里。 徐福炉子点着了,灯打开了,还从外面拿进来大米,猪肉,黏豆包,“这些, 都是马姐送的,呆会儿她就过来。黏豆包特别好吃。”徐福说着,又把大锅点燃, 热豆包,蒸米饭。 徐丽打开了电视,只能收到一个频道,还闪着雪花,屏上的人一截一截的。徐 丽也无心看电视,她茫然地望向窗外,窗外是白茫茫一片。 如果不知此时眼前的是亲兄妹,一定会以为他们是恩爱的夫妻。徐福这个勤快 的丈夫,里里外外,出来进去,已经忙得满头大汗了。因为一冷一热的缘故,徐福 的长睫毛上挂着美丽的霜花。 晚饭时,他们兄妹没说什么话。从始至终,徐丽几乎就是一声未吱。只有徐福 偶尔解说一下,这是炉子,那是火墙。饭吃完,徐福依然像个任劳任怨的丈夫,把 碗捡下去,洗好。 都做完了,徐福回到炕上,坐到了徐丽的对面。他的腿盘得很好,可能是在东 北几年里练的。 “你不是说,马大姐过一会儿来吗?” “嗯,会来。” “放心吧,没事儿。”徐福把一大碗温水和一玻璃管的土黄色药末,递给了徐 丽。徐丽看着上面的说明,玻璃管上蓝色的小字已经看不太清了,隐约可辨的是 “七里散”几个字。徐丽举着小瓶,看着哥哥。 “肯定行。都有人试过了。”徐福说。 “不是你那个马大姐马兰花吧?”徐丽的口气,像一个吃醋的妻子。 “吃吧,说别的没用。”徐福的态度也像一个有主意的丈夫。 徐丽把药末倒在一柄勺子里,问徐福:“多不多?” 徐福说多点没事儿,多点下来还快呢。 徐丽不再吱声,她一扬脖,把一勺药末倒进嘴里。药末起了烟,尘土一样呛得 她直眨眼,赶紧喝下大半碗水。徐丽吃第二勺的时候,她往勺里滴了几滴水,使药 末成糊状,糊状的药似乎更难吃了,送到嘴里,一抿一抿,费劲地咽下去。药可能 特别苦,徐丽的脖子都抻长了。她一共咽了七勺,把那管药咽完了。 “再喝一碗水。”徐福又递上来一碗。 徐丽摇摇头,不喝。 “喝吧,多喝点水,药吸收得快。” 徐丽就把那碗水又灌下去了。 不一会儿,徐丽就由斜跪着,趴到了炕上。她的肚子开始疼,是小腹,里面像 有一只铁爪,一抓,又一抓,抓得她的五脏六腑都破了。徐丽忍着,咬紧了嘴唇, 汗水一溜溜地开始往下淌。淌了约半个小时吧,徐丽觉得她的身体也开始流淌了。 徐丽欲起身,徐福按住了她,说别,就在屋里。说着,递到她手上一只淡蓝色的塑 料盆儿。 徐丽接上了自己,她体内的血,成块地,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怎么样,下来了吧?”马兰花来了,她接生婆一样看看徐丽的脸色,说有点 亏,赶紧给她冲碗红糖水。补补。 徐福去冲水了。 马兰花说徐福,你们长得真像呢。像亲兄妹。 徐丽明白了,徐福没有跟眼前这女人说她是谁。 接下来的日子,徐丽周身的血,就像南方的梅雨天,隔三差五,淅淅沥沥,总 也流不停。马兰花看了看,说也没大事儿,不过没流干净,我带她再去找一人吧, 老中医,挺有名的,清清就好了。 马兰花带徐丽进行了二次清宫。徐丽看着老中医手上那个像古代的酒盅一样的 家伙,过了一会儿,她知道那是一种扩充器。老中医的诊断是用手指在徐丽的下眼 皮上一扒:“贫血,贫得厉害。是得清清了。” 徐丽听着盘子里的器械声,老中医的自言自语声,“这个不行,太宽,不得手。” 哗啦哗啦一阵翻找,“这把差不多。” 然后老医生就像矿工一样这儿挖挖,那儿刨刨,嘟囔着:“这儿不是,还不是 ……嗯,这儿像,差不多。”老医生终于找对了,他确定自己找对了地方后,雕刻 匠人一样开始了雕凿。 完事后,老中医拍拍两手,说行了,这回肯定利索了。 徐丽头上的汗,像崖壁的瀑布,淙淙向下喷落。 马兰花扶着徐丽刚出了诊所门口,徐丽就像一包装了一点点米的袋子,一点一 点地,倒在地上了。 徐丽最后被送进了北方医院。 但她不知道,她的子宫,就在那次,被永远地摘除了。 王小毛和徐丽分手时喝得烂醉,他指着徐丽说,徐丽,你没有子宫也敢跟一个 男人结婚,你知道这相当于什么吗?这就相当于,一个没有命根子的太监,却冒充 男人把人家大姑娘给娶家祸害喽。 徐丽看着王小毛嘲笑的眼神,感觉自己的眼睛也沁出了血,血又变成火,烈烈 燃烧。她当晚去了蓝岛夜总会,她想让烈火使她和徐福同归于尽。可是徐福不在, 领班的说他去北京了。徐丽给陈冰艳打电话,陈冰艳也去了外地,她显得一下子无 家可归了。回到父亲家,她说我跟王小毛离婚了。父亲说,离什么婚呢,王小毛不 是挺好嘛。 继母也说,要吃有吃,要喝有喝,还有那么大的房子,你离婚干什么呢。 我是骡子!我没有子宫了。 离个婚,把孩子吓傻了。徐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