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伍先生是个专治疮的先生,祖传,能治各种疮,尤其是对妇女生孩子后长的那 种奶疮,更为得手。很早的时候,伍家就会用手术治疗。只是当时全是土办法,连 消毒的酒精也没有,将手术刀在火上烧,加热杀菌,也挺管用。伍家自配的一种药 粉也很有奇效,敷上后极少发炎。只是伍家的医术传男不传女,除去手术技术外, 最保密的就是这种药粉的配制秘方。 伍先生是众人对伍家人的尊称,从清末到解放初期,伍家已出了好几代“伍先 生”。我认识的这位伍先生叫伍单。所谓“单”,为单传之意。伍单的父亲也就是 那个老伍先生叫伍传。据说伍家过去还可以,只是有一年给一个小孩子割疮动了筋 管伤了性命,患者家属将伍家告到官府,被罚破了产,日子越来越穷了。由于穷, 伍传娶的女人非常丑陋,而且有狐臭。伍传极不喜欢她,从婚后就一直不与她同房。 到了四十岁那一年,伍传的母亲也就是伍单的奶奶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因为儿子 不与媳妇同房,这传宗接代就成了问题,所以就请了不少人去劝伍传,说是粪堆也 能生出灵芝草,女人丑并不能代表她不会生儿育女。袁世凯的母亲是有名的大脚丫 环,不也生出个总统来了!如果不生儿育女,这伍家就没了后人,祖传手艺就没人 继承了。伍传脾气很犟,认死不答应。那个丑陋的女人对婆母说,这种事儿是劝不 醒的,别强求他了。我们夫妻之间的事还是由我们自己来解决吧!当天夜里,她就 跪在了伍传的床前。伍传看到她很气愤,一脚将她踹了几尺远。可那丑女人很顽强, 又站起来跪了下去,并对丈夫说:“我愿意让你休我,怎奈伍家已不同过去。过去 你们家积攒的还有些钱财,休了我你还可以再娶。可现在你休了我,怕是再难找到 女人了。我虽丑陋,但我毕竟也是个女人,是女人就应该有做母亲的权力。换句话 说,我想丑吗?我何曾不想长得漂漂亮亮?这是命运!我恨不得一死了之!到阴曹 地府跟阎王打一架,换上一副好面容,到来世再侍候你……”女人说着哭着,伍传 终于动了恻隐之心,才与女人同房,有了这个伍单。 伍单三十岁那年,其父伍传离世,伍单正式出诊行医。伍家住在镇西街口,三 间房,门楣上方吊着幌子,是一串菱型木板上画的膏药标志。诊所占一间房,内里 有一张木床,药橱里全是瓶瓶罐罐。伍先生身穿长衫,很规整地坐在一个木凳上与 人就诊。长疮患者虽然不是太多,怎奈伍家名声大,每天总有那么一两个患者登门 就医。有时候伍先生也出诊,身背一个破药箱,样子很急地从大街上穿过。街风舞 动着他的长衫,将他那瘦弱的身材裹得似一根活动的电线杆儿。 这一天,伍先生正在坐诊,突然外面来了一辆马车,说是请先生出诊。伍先生 问车夫:“贵府距此多远?”车夫说:“有二十余里路。”伍先生一听路途不是太 远,略做些准备,拎着药箱便上了马车。 马车为轿车,上面有车篷,车篷里有靠背,靠背上铺着坐垫,一看便知是大户 人家的装备。伍先生一上车,车夫就将门帘放了,然后一路狂奔,直走了几多个时 辰,仍不见停。这下伍先生禁不住有点儿心存疑窦,问车夫说:“师傅,二十里路 如何走了这么多时辰?”那车夫说:“这条路直走二十多里,只因直路泥泞太多, 我怕脏了车子。所以才绕了些路程。先生甭急,一会儿就到了!”伍单一听是绕了 道,这才释然,心情一放松,睡意袭来,不一会儿,便昏昏欲睡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车才停下。车夫掀开车门帘,对伍单说:“先生,到了!” 伍单被唤醒,伸头朝外一望,天已大黑。四下再看,全是漆黑一片。他顿然有些害 怕,问车夫道:“师傅,这是什么地方?”那车夫笑着说:“这就是你所说的贵府, 快下来,我家主人有请!” 伍先生下了轿车,抬头一望,面前黑黑的一大片,隐约有一片宅院。伍单心想, 如此富豪之家,为何连个门灯都不点?正愣神,车夫已叫开了大门,唤他上台阶。 伍单摸索着上了台阶,进了院子,又随车夫走了好长一段黑路,才走到像是后庭院 的一片地方。 直到这时候,伍先生才突然看到高处亮了一下,然后又急促地暗了。趁顿然一 亮的刹那,他看出面前是一座阁楼,估计有两层高。有声音传来,少顷,便从阁楼 上下来一位女子,与那车夫小声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就领伍单上阁楼。二层楼是三 间房,像是绣楼。出厦走廊,全是木制。主房为三间,两间为厅,一间为卧房,很 大方。那女子领伍单进了厅,厅内也无灯,只从卧房门帘里透些光亮。伍单这才看 清接他的女子是一身下人装束,猜想她定是丫环无疑了。那丫环让他坐下,然后才 对着卧房里说了一句:“太太,先生来了!”她话音落了一会儿,才听有人在里边 说:“让先生进来吧!”那丫环听到命令,就对伍单说:“先生,请!” 伍单拎药箱掀门帘进卧房,烛光闪烁,只见床帷紧闭,有一老太婆坐在床沿处, 向他微微颔首,然后命令丫环说:“再点一支烛!” 丫环奉命又点了一支烛,室内顿时明亮了不少。伍单这才看清老太婆并不见老, 大约不过花甲,穿金戴银,一脸富贵。再看床帷里,隐约能看到床上躺一人,从长 发上可猜出是一女子,只是用布包严了脸,看不清模样。老太太撩开床帷,又轻轻 掀开大红缎被一角,露出一个很肿胀的女乳。伍单一看便知此乳是生了奶疮,而且 已熟,必得动手术清脏物消炎。伍单望了那老太太一眼。老太太示意他近前。伍单 从药箱里取出一只很薄的手套,戴上,然后才捏了捏乳房肿处,对老太太说:“已 熟透,必得手术!”一听要动手术,床上女人动了一下,痛苦状隔着蒙布溢出来。 老太太望了望床上人,又望了望伍单,问:“不动刀子行吗?”伍单摇了摇头说: “乳上筋多,离心又近,不动刀会一直烂下去,危险!”老太太听得此说,眉毛拧 了几拧,无奈地叹了一声,叮咛伍单说:“你可要小心!”伍单说:“那是自然!” 言毕,便急急打开药箱,取出刀剪,让丫环又点了一支烛,开始用火消毒。紧接着, 又让丫环去楼下取些白酒和棉团,然后将所需药物、术具全摆在桌子上,命丫环打 下手,非常小心地给床上的女人动开了手术。 床上的女子很坚强,不喊不叫,头上汗珠儿浸透了脸上的蒙布,湿了一片。老 太太不忍看又担心,一会儿捂着眼一会儿放开,大约忙了一个时辰,手术完毕,很 成功。伍单在刀口处给那女子下了捻子,安排老太太说:“太太,七天以后,我再 来给病人取捻子换药。千万记着,这些天千万不要让她吃发物。”说完,将家什药 瓶儿装入箱内,又对老太太说:“太太,马上就要天亮了,我要告辞了!”那老太 太看了看伍单,恳求说:“伍先生,我们既然请您来了,最好在这里住几天,等给 病人换了药再送你回去怎么样?你放心,老妇不会亏待你的!”言毕,也不管伍单 答应不答应,就指使那丫环说:“你快领先生去备下的房屋,让先生休息!” 伍单一看难以推辞,只好随那丫环下了阁楼,那丫环领他转了好几弯儿,才走 进一幢大房子里。大房子角处有一个小门儿,丫环打开了,又走了一条很长的窄走 廊,才算走进又一个屋子。内里有床有桌有灯,被褥齐备,干净又整洁。伍单正发 怔,只听那丫环说:“先生,你休息吧!”丫环说完就出门关门,脚步声渐遁后, 一片死寂。 那时候伍单已很累,心想既来之则安之,便放下药箱,朝床上一躺,“呼呼” 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后,天已大亮。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住的是一间暗室,唯有一 处见光,很高,是一个碗口大的孔,像个月亮。光柱很强地射下来,室内就亮了不 少。这时候,只听门响,见那丫环用竹饭盒拎来饭菜,打开了,对伍单说:“先生, 吃饭吧!” 伍单问:“姑娘,这是什么地方?为啥让我住在这暗室里?”那丫环望了伍单 一眼,小声说:“先生,别太声张,你住在这里有吃有喝,只几天时间。熬一熬就 过去了。到时候,我家主人又不亏待你,何乐而不为呢?”伍单说:“我若几天不 回,家人会挂念的!”那丫环劝道:“不就几天嘛!等他们找不到你急得不行的时 候,你突然回了,才会给他们更大的惊喜呢!” 就这样,伍单在暗室里一连住了几天,到了第七天夜里,那个丫环才领他走出 暗室,又上了那幢小阁楼。还是那个卧室,还是那个老太婆和躺在床上的蒙面女人。 老太太望望伍单,一脸谢意。伍单为床上的蒙面女人去掉了在刀口里下的捻子。那 乳已经消肿,恢复了它原有的很挺的模样,很美。伍单对老太太说:“太太,已经 没大碍了,过几天伤口就长严了。”老太太感激地对伍单说:“谢谢先生!这几天 委屈先生了!请你不要见怪,这是我们不得已而为之!”说完,让那丫环端出一盘 大洋,对伍单说:“请先生笑纳!”伍单望着那盘白花花的大洋,傻了一般,连连 地说:“用不得那么多!用不得那么多!”老太太笑笑,让那丫环将大洋一下子倒 进了伍单的药箱内,然后才让她领伍单下了楼。 还是那个车夫,还是那辆马车,还是午夜时分,阔大的宅院里还是无一丝灯光。 伍单在黑暗中离开了那座庄院。从头至尾,他不知去了什么地方,进了哪座府第, 给谁治了奶疮,留在脑际里的印象大多是漆黑一片,像做了一个梦,一切全不真实! 但大洋却是真实的。伍单从此就发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财,日子比过去好过了不 少。 从此以后,伍单就将此次出诊当作了最美好的回忆。 以上这些都是他给我们讲的,谁也不知道真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