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转眼又是半年多,陆为民银行户头上的数字每天都在抽节拔穗,人的状态回到 了曾经的高点,酒酣耳热时就语重心长地说:“幸亏是弟弟你听话,要不哪来的贵 人相助,哪来的重整山河?当哥的我也算托了你的福分啊!” 陆是民也喝潮了,反问:“这就是你所谓的眼光?” 哥哥不点头也不摇头,哼哼着鼻子说:“自己品吧,谁都不傻。”陆是民醉在 酒里,含含糊糊地应承着,不断扪心自问。前一阵子爸妈来省城玩,把陆是民夸得 就像先是皇榜中了进士,回头又娶了皇帝小公主的驸马爷,说总归是没白辛苦生养 你们兄弟一回,即使是我们现在立刻入土也安息了,对得起列祖列宗了。真是这样, 人生的百页之书忽然之间翻开了新的章节,感受了更多的新鲜和刺激,同时享受了 前所未有的礼遇,不能不让人感念起似有似无的叫作上等人、叫作福气、叫作命运 的种种形而上的概念。 陆是民和庞琳琳确定了婚期,这意味着庞家几处均达到七位数的固定资产有了 他的法定份额。随着与庞家的联手,陆家兄弟的生意在扩张,品牌家具直销,石材 加工厂,新近又盘下了一家塑化建材厂,陆家兄弟的名气和实力在本埠业内大幅飚 升,进而结交了不少市区级的政界要员。和他们相处了一段,陆是民奇奇怪怪地感 觉,人有了钱,便有了底气,运气也跟在屁股后,有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万事如 意了,在此之前,这四个字虽然也经常使用,可一直显得空洞无物,缺乏感染力。 嫂子那里的变化更大,脱胎换骨地不再乱花钱,有些长心了。一个三十多岁的 人才开始长心,太招笑了。她变得温顺了,好学上进了,一段时间以后,专门负责 几个店和工厂的现金流动,每天很辛苦地跑银行,虽然明显是在关心家里的钱都流 动到了什么地方,目的并不单纯,但比照从前只顾丧心病狂地往身上、脸上粘贴钞 票令人舒心得多。 陆为民脸上容光焕发,时不常对陆是民说,将就着过吧,我眼瞅着都是奔腾四 代的人了,离了再找也未必能找到合适的,不打不闹的夫妻日子过不到头,是吧? 陆是民说,还是你有才,同样一件事放你嘴里,颠过来也是,扣过去也是,明明是 一坨牛粪,转眼就成狗头金了,你啥时学的乾坤大挪移啊?说完,兄弟俩就扑扑嗒 嗒地笑作一团。 那天,叔嫂坐在一起闲聊,聊到过去的事,嫂子还一阵脸红,说我那时岁数小 不懂事,是民你别挑我理,别记我仇。陆是民说哪里,你比我大五岁呢,这话是不 是有点说倒了?要说我过去也是年少冲动,彼此彼此吧。 嫂子说,只要你不见怪和记恨就好了,有很多东西,我也是慢慢才品出滋味… …一句话说得陆是民啧啧咋舌,思谋了良久也没把这句话本身的意义和对面说话的 这头曾经的烂蒜对上号。 清夜时分,陆是民回想这六七年的荏苒光阴,除去自由之外,感受最多的就是 对漫长人生的恐慌,对于这种心理恐慌,实在是需要稳定和富足来安顿,而眼下万 金难寻的切肤贴肌的安顿感觉,既来之则安之,不能身在福中不知福,不谙深浅, 装大尾巴狼。 那段时间,林丽仿佛淡化成了水中的一抹倒影,轮廓模糊,烟雾缥缈,只是在 这天夜里,突然地出现在陆是民的梦中,那丰满的胸臀和圆滑的腰胯,使陆是民的 下身忽拉拉硬胀得撑起了雨伞。冲了个澡,试图理清和冷却自己的思路,窝到沙发 里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下半夜的言情韩剧,抽了六七根烟,天就亮了。零星的晓梦 中仍然有林丽的身影在水面走动,睁开眼睛,发觉眼角有泪水分流的潮湿印迹,禁 不住感叹和反问道:如果那场风花雪月算是一次暧昧的爱恋,这眼前的泪水,是在 与曾经的相依相偎难舍难分告别吗? 事实是,许多情事用泪水洗刷过后就越加模糊不清。 陆是民搜肠刮肚地回想他和林丽之间是不是有过什么承诺。鼻息间的气味回到 那间曾经因为借宿而流连难返的屋子。那里没有几件像样的家具,却处处充满了暖 人手足的记忆。在它宽松而温热的女主人的腹胯间,陆是民曾经是无比的放纵,自 由,欢快,就像在天堂里飘飞的风筝,任尔东西。在某段孤清苦闷的日子里,那女 人不惜身上裹挟着婴孩的尿臊,甚至是去做了最难堪的异性老人的护理,仅仅为了 多换回一两张红色的钞票,用作两个人共同的开销。这一两张钞票换作如今,也只 抵值他口中的一杯酒水。黑夜里,正是这个女人,用宽厚和仁慈熨帖了一个迷茫路 人的心神,舔舐着他的伤口…… 不敢再回忆了,难以抑制的思念、感恩和渴望使陆是民的神志恍惚起来,像个 梦游症病人误入了异度空间。 陆是民久违地跨上8路公共汽车,一直坐到兴宁乡平房区的终点。在林丽的出 租房门前,他犹豫徘徊了很长时间,想了很多开场白、结束语以及带着火药味的言 辞交锋,甚至是最热烈的拥抱,旁若无人的亲吻,一时片刻述说不尽的异样激动… … 开门的却是于晓飞。望着一脸愁云惨雾的陆是民,于晓飞问陆老师你怎么会找 到儿这来?陆是民掩饰着紧张和忐忑,说是路过,又声音抖动地反问于晓飞今年有 多大了?于晓飞说我过了年就十七了,可以打工挣钱不会再叫妈妈那么辛苦了。 说到了妈妈。 “你妈妈现在做些什么?” “在一个局长家做保姆,一周才回来一次,平时就我和奶奶在家。”于晓飞对 陆老师很坦诚。 “你奶奶也来了?”陆是民多少有些诧异,于文龙对林丽非打即骂,离婚这么 多年了还给他老妈养老?这不是吃一百个豆也不嫌腥吗? “是啊,爸爸去年出车祸被判了刑,妈妈就把奶奶接过来了……”陆是民心里 一沉,心想林丽的心眼真是太好了,净为别人着想。说话间,门里走出一位白发比 黑发多,脸上布满老年斑纹的妇人。 “哦,我原来是于晓飞的老师,上次……上次,我们在学校见过,今天到这边 见个朋友,才来看看……”陆是民相信自己的理由足以应付老妇人和孩子。老妇人 热情地往屋里请陆是民,可他拒绝了,站在门边和于晓飞说着言不由衷的话,一个 庞琳琳打来的电话打开了尴尬,也提前结束了这次不速之旅。合上手机,陆是民说 :“于晓飞你要好好学习,听妈妈和奶奶的话,长大后好好工作,多赚钱,遇到什 么难过的困难需要帮忙就给陆老师打电话,我的手机号是1390×××6789 ……哦,对了,妈妈回来的话,告诉她我来过……” 老妇人愣愣地问:“你们也认识吗?” 陆是民说:“是啊,我们曾经住过邻居的……” 老妇人的声调突然高了三度,说:“那真是太好了,怪不得……这两年可苦了 她了,要不,我和飞飞都不知道怎么过下去……要不就进屋里呆一会儿吧,今天是 周一,一会儿,小丽就回来了……”陆是民费了好一番劲才摆脱老妇人的盛情邀请, 转身告别。 走了一段路,坐在道边那块记忆中相熟的护路石上,陆是民为了那句“我们曾 经住过邻居”的话后悔不迭,一句话,狠狠地抛弃了那段刻骨铭心的经历。人哪, 你怎么这么容易变卦……不知不觉开始吭吭哧哧地低声啜泣,接着就放开了嗓子痛 哭,直哭得肝胆俱碎,一场雷雨是什么时候下来的竟浑然不觉。 雨下了好一会儿,浑身透湿的陆是民感觉两条腿已被铅块灌实,无法自行起身, 冰凉的后背像一扇年久失修的门板,破烂四开,心肺都晾在外边,任凭雨打风吹。 他拨通庞琳琳的手机,告诉她自己的位置。二十分钟后,庞琳琳开着尼桑天籁出现 在落汤鸡般的陆是民眼前,问:“你到这么偏僻的地方做什么?” 陆是民有气无声:“来找一个朋友,没有找到。” 庞琳琳没好气地嗔怪:“你笨得都要开花了,三岁孩子啊,下雨了也不避避?” 陆是民没有正面回答,抬起被泪水和雨水浸泡冲刷得苍白肿胀的脸,用仅存的 一点力气说:“回去给我熬一大碗姜汤吧,我病了,琳琳,给我熬一大碗姜汤好吗?” 庞琳琳心疼这声怜弱的哀求,看看心事重重痛苦万状的未婚夫,没有再言语。 从车窗向外看,雨水雾气里,一个撑着伞的女人的身形是那么熟悉可亲,可是, 此时的陆是民已经没有力气再做主张,任凭天籁启动,破开风帘雨幕急遽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