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骆玉珍就留在了顾三更家,街坊邻居还真以为她是顾三更在乡下的哪门亲戚。 顾三更干脆将错就错,认了骆玉珍为侄女。 转眼三年自然灾害和“四清运动”过去,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来了。顾三更 成了逍遥派。 顾三更一空闲下来,就独自呆在收藏室里欣赏那些画扇。他这间五十平米宽的 收藏室,摆满了扇子,桌上凳上博古架上还有墙壁上都是各式各样的扇子。团扇像 一只只美丽的蝴蝶展翅欲飞。内中一把宋代皇帝赵佶的《枇杷山鸟图扇》,算是领 头人物了。然后是被称为“吴门四家”的唐、沈、文、仇的画扇,清代石涛、李绰、 黄慎、戴熙的字画扇,全都是价值连城的宝扇。行家们看上一眼皆瞠目结舌,怀疑 顾三更把北京故宫的珍宝偷来了。其实,这些扇子大多数是他老丈人马曦的藏品。 马曦是前清举人,临邛县的大地主,光绪末年入京会试未中进士便滞留京城多年。 马曦喜爱古玩字画,在北京期间用重金从琉璃厂和宫中太监那里得到不少古代名家 字画,后来回到古城开起了“博雅轩”古玩字画店。马曦死后顾三更继承了这些藏 品,他自己又利用在文物商店当收购员的便利,收了一些珍稀品秘不示人。顾三更 在收藏室里一呆就是大半天,骆玉珍每每来催他该吃饭了该睡觉了他都不理会。自 从顾三更收留了骆玉珍之后,他便将自己的生活起居衣食住行包括家里的日常用度 全交给了她去管理,如同叫她当了个管家。顾三更陶醉在收藏之中,日子过得倒也 惬意。 阳春三月,一日天气晴朗,顾三更到商店上班去了,骆玉珍在家无事看艳阳高 照,想前些天去收藏室打扫卫生发现有几把扇子的扇骨生出霉斑,便将顾三更的那 些多年不见阳光的宝贝搬到院子里,放在桌椅板凳上晒晒太阳透透气。过去书香门 第家存放许多古书,因怕受潮生霉虫蛀,便常拿出来晒一晒太阳吹一吹风,这叫 “晒书”。收藏的字画可不用晒,却要经常拿出来挂在堂上晾一晾。而折扇却要晒, 因为扇骨大多是竹木材料,加之扇面乃用糨糊装裱,最容易生霉斑被虫咬。骆玉珍 本是做扇子的,懂得“晒扇”的道理。 只见院子里摆满了扇子,骆玉珍从厨房端出一簸箕嫩胡豆坐下来,一边剥着胡 豆一边守护着那些享受日光浴的扇子。 忽听得门外有人拍门叫顾三更,客人来了。骆玉珍在顾三更家呆了五年多,很 少看见有客人来拜访顾三更。他性情孤僻不与人来往,即便有朋友来会他,顾三更 也不让朋友进院子,而是领到街上茶馆接待。骆玉珍以为顾三更怕他的朋友瞧见她 而问长问短,不便向人解释他这个来历不明的侄女。这阵听得门外拍门声甚急,又 见院子里晒了许多扇子,骆玉珍手忙脚乱的不知如何是好,便对门外那人高声说: “我叔叔不在家,你晚上来。” 来访者正是会府鹤云阁掌柜黄青云。此人六十来岁,长得肥头大耳,剃个光头, 穿件蓝卡叽中山服。他解放前与马曦是生意场上的对手,在会府古玩行中除了马曦 是坐第二把交椅的人物,算是顾三更的老前辈。解放后古玩行也实行了公私合营, 黄青云进了市工商联合会当了个理事。顾三更因为黄青云做生意狡猾对人阳奉阴违 且趋炎附势,很看不起他,不与他来往。黄青云今天来是特意拜访顾三更的。前些 日子他在铺子里收了一幅唐伯虎的《牡丹》金扇面,自己吃不准是真是假,来请顾 三更掌眼。 黄青云听院子里有个女人回话,心中起疑。想他妻子死了多年末曾听他续弦, 家中为何有女人?便往门缝里瞧,好家伙,院子里晾晒着许多扇子,一个年轻漂亮 的女人走来走去。黄青云吃了一惊,想进院看个究竟,他大声说:“我是顾三更的 老辈子黄青云,你快把门打开!” 骆玉珍正慌慌忙忙抱扇子往收藏室里去。顾三更曾经告诉她,千万别把西厢房 的扇子向左右邻居张扬,更不许让人进屋,若有人来找他一概不见。但是,骆玉珍 听说门外的客人是顾三更的老辈子,便不能不开门了。她忘记了方桌上那把张大千 的画扇还没收进屋。 黄青云一脚跨进门坎,先瞧了一眼怯生生的骆玉珍,然后朝院子里看去,一眼 瞧见张大千那把画扇,没顾得跟骆玉珍打招呼直接走到方桌边伸手拿起扇子。这把 扇子留给他非常深的印象。他问骆玉珍:“姑娘,这把紫檀木折扇可是顾三更在六 一年冬天从会府街上一个老头手里买来的?”当时,欺巴山人穷困潦倒走投无路出 一块钱的价没买下此扇,便对顾三更记恨在心。 骆玉珍见黄青云好不知礼貌伸手便拿,立马柳眉倒竖:“你是谁,快放下扇子!” 黄青云手臂高抬,避开骆玉珍夺扇的手,嘻嘻一笑:“姑娘,让我看一看也不 行吗?放心,我不会抢去的,你是三更的什么人呀?”他色迷迷地瞧着骆玉珍的脸 蛋。解放前他三妻四妾,本是个好色之徒。 骆玉珍看出这老家伙不是个好东西,沉下脸色说道:“把扇子还给我,弄坏了 我叔叔的扇子你赔不起!”想顾三更绝不会有这样举止下流的老辈子,便要赶他出 去。 黄青云见骆玉珍发怒,将扇子还给她:“顾三更是你叔叔?我怎么没听说他有 你这个漂亮侄女呀?”然后,冷笑一声,“哼,这扇子如今倒贴钱送给我,我也不 要!叫你叔叔好生收藏吧!”说着瞟一眼那半开半掩的收藏室,狡黠地一笑,夹着 画走了。 骆玉珍不了解黄青云,对他注意张大千的画扇并未在意。黄青云走后她不敢再 将扇子拿出来晾晒,急忙锁上西厢房。她哪知道自己给顾三更闯下了天大的祸事。 下午顾三更下班回来神色非常紧张,进屋就叫骆玉珍快打开西厢房收藏室,又 叫她去堆杂屋的房间找两口空箱子来。顾三更慌忙收拾屋里的扇子。骆玉珍弄来两 口楠木箱子,顾三更手忙脚乱地将一把把扇子装箱,好像要带着那些扇子逃走似的。 骆玉珍见状一脸困惑,便问:“顾大叔,你要把这些扇子换地方吗?” 顾三更回头看她一眼:“你不知道文化大革命现在闹得天翻地覆?红卫兵满街 跑,要‘破四旧立四新’,大肆焚毁市里所有的文物古迹。”今天市文物商店赶紧 关门了。他便惊慌失措地跑回家来收拾扇子,吩咐骆玉珍搭把手将两口箱子抬进卧 室,塞在床下,找来破棉絮遮盖严实。一番折腾,二人累得满头汗水一身灰尘。骆 玉珍觉得顾三更没有必要惊恐害怕,家里不就收藏了几把扇子嘛。 顾三更叫她到堂屋坐下,脸色十分严肃地说道:“你一个乡下女知道什么,我 是经历过许多运动来的,这次的文化大革命来势凶猛,恐怕比饿死人的三年自然灾 害还要厉害!玉珍你没有户口,他们万一查到我收留你五年……你暂时回荣昌县避 一避吧,我有难处呀!”顾三更是怕这次运动整到他头上,家里现放着个说不清道 不明的漂亮侄女,一旦有人张口乱讲他金屋藏娇乱搞男女关系,他就是跳进黄河也 说不清,便要在单位的大会小会上挨批斗。虽然他早已向王书记交代了这事,但王 书记怕也是自身难保。 骆玉珍却认为顾三更是找借口赶她走,埋着头说道:“顾大叔,你……是看不 上我吧。”五年多了,她原以为顾三更会看上她貌美年轻跟她结婚,她从此就不用 再回贫困的荣昌县了。可是,顾三更却像只阉了的公鸡对她的姿色毫不动心,骆玉 珍每每向他表现出爱慕的举动顾三更竟不理会,甚至连手指都没碰过她一下,只把 她当成侄女看待,这使骆玉珍感到有些心灰意冷。 顾三更说道:“玉珍,不是我看不上你,我们之间还是以叔侄相称呼吧,你以 后再回来,我还是欢迎你。”顾三更也知道骆玉珍心里爱着他,也觉得骆玉珍各方 面都不错,曾经想过娶她为妻。但是当初已经将她认作侄女了,现在不好改变关系。 因为单位领导和左右邻居都知道骆玉珍是他侄女,他一个当老辈子的怎么可以跟侄 女结婚呢,这是乱伦,顾三更感到难以自圆其说。而偷香窃玉之事,他又不敢做。 在这五年多时间里他让骆玉珍在他家里渡过了粮食难关,顾三更觉得他对得起骆玉 珍对他的照顾了。 骆玉珍见顾三更对她一番痴情如此冷淡,知道他爱扇子胜过爱女人,气呼呼地 一甩辫子说道:“你就和那些扇子过日子吧,我不会再回来了!”说完回屋收拾东 西,头也不回地跨出了顾三更家门。她忘记告诉顾三更上午黄青云来过家里。顾三 更没有挽留骆玉珍,他追出门去将当月开的工资抽出三十元和十斤粮票塞在骆玉珍 衣服口袋里:“拿着,如果乡下活不下去,等这场运动过了再回来。”骆玉珍恨爱 参半地看了他一眼就走了。 这天,王书记组织大家学习中央文件和《人民日报》社论,顾三更捧着茶杯坐 在会议室的角落里,忽听得大门一声巨响,只见一伙戴着红袖标的人踢破会议室的 门凶神恶煞地闯进来,是文化系统的造反兵团。他吓了一跳茶杯落地。职工们面面 相觑,知道他们来抓人了,但不知又是谁犯在了他们手上。顾三更失魂落魄地瞟他 们一眼,见领头的是一个女人,全身上下绿军装,腰间扎条宽皮带,军帽下齐耳短 发,乍一看去像个女兵。她就是本市戏装厂的绣花工艾武装,而今是文化系统造反 派的头头,人称艾司令。因为同在文化系统,大家都认识她。 只见艾武装大步跨上讲台,推开前来问询的王书记,拿眼往会场一扫盯上了顾 三更。顾三更正胆怯地捡地上打碎的茶杯,瞧见艾司令两片墨镜照着他面孔,手脚 像筛糠一样地打抖,心里犯嘀咕。 艾武装忽然大喝一声:“把反革命分子顾三更抓起来!”命令一下,顾三更如 头上挨了一棒子,脑袋晕了。他不明白自己怎么成了反革命?白肉生疔实在莫名其 妙!没等他搞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几个彪形大汉上前将他双手反剪着推推搡搡地押 出会议室。王书记和众人弄糊涂了,想顾三更在单位规规矩矩的,没见他有出什么 反革命的举动,他虽然是被镇压了的马曦的女婿,顶多算个“黑五类”的家属,也 戴不上反革命的帽子呀。王茂才书记爱惜人才,一直护着顾三更,就问艾武装是不 是抓错了人。 艾武装一拍桌子吼道:“他没问题我们能抓他吗?” 究竟是什么问题,顾三更脑子里一团糨糊没搞清楚,他被押上一辆卡车带走。 汽车直接开到城西宁夏街,在一个墙上有电网的“公馆”门口停下来。顾三更被推 下车,抬眼一望这个戒备森严的“公馆”,忽然吓得脸色苍白身子像被电流一击麻 木了。顾三更曾听人说此处是关押死囚犯的“四大监”,凡是进去的犯人十有九个 都要在那布告上画红钩,然后挂着牌子五花大绑地押到阴山背后,砰地一枪送上西 天。 顾三更在车上时,猜想他们肯定是抓错人了,到了这地方他不得不开腔问: “艾司令,我犯了什么弥天大罪,咋就成了反革命?打入死囚?” 艾武装严厉地说:“会让你明白的!”